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续春秋左氏传博议 | 上页 下页
赵孟视荫


  (昭公元年)

  蜗牛之庐,将以自逸,而适以自劳也;乌鲗之墨,将以自免,而适以自获也。故祸淫之报,不但于其迹而于其心,天之不可以欺迹也有赫矣,乃或藏心于阴而诡于迹,则又不报其心而即报以其迹,天之不可以迹欺也尤可畏哉!奸人之惧而思戢也,则故为鸱张之迹以震天下,而己得以乘隙而退;其阴有所图也,则故为之柔惰之迹以解天下,而己得以乘间而逞。当其藏心阴密而迹诡焉,则虽蹈于大刚必折、大柔必靡之愆,天下咸得而讥之,而彼固不辞之,曰:“凡吾之所以为尔者,将以行吾深鸷之谋。人之多言,亦奚足以为我病哉!”夫其惧而思戢,祸宜乘之于其退;阴有所图,祸宜乘之于所逞,此天理之报其心而不爽者也。然而不能待矣。非果能刚也,但一示鸱张之迹,而祸即中于刚之必折;非志于柔也,但一示惰散之迹,而祸即中于柔之必靡。是故天者甚恶夫匿心以疑误天下之耳目,则必即如其迹以报之。彼方骄天下之讥非我者不足以测其中藏,而天下之讥非早以验矣。呜呼,天之不可以迹欺也,有如是哉!

  赵武视荫而叹曰:“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其心取晋数百年之社稷,筹其必亡于己,抑引子孙无穷之利泽,若将手授而目觌之,奚但五稔哉!赵迁未虏,代、冀未灭之日,皆其心力之所及也。而一告之刘子,再告之郑伯,三告之秦针,如就木之老,伏枕寒心,举勋名爵禄子孙族姓皆不足以动其槁木死灰之心者然。呜呼!武之以疑天下于弭兵,而因以蔑周;导其君于女蛊,而乘以蔑晋;阴藏其莫大之志,而自处于不振之尤,自有奸人以来,心閟不宣而托迹已贱,未有如是之深也。曹操师之,以为分香卖履、爱子托人之遗令,陆机固弗能觉焉,则亦如刘子、秦针之以迹讥之而已。乃孰知心未及露,而迹之受报者已不爽也。则刘子、秦针虽不足以察武之微,而已无之弗察矣。武向之笑二子为浅于谅己者,二子还持以笑武,而武抑奚辞?然则奸人之阴鸷,无论心之不可隐,而迹早已不可雠,如嬉笑之下许人以死而遽刎之以去也,有怛然乍惊而已矣。

  甚哉,天之可畏而不可欺也!其孰为之乎?抑果有司鈇钺者于空冥之中乎?理气焉耳。理者即夫人之心,气者即夫人之生气也。心险而孤,不适为主,狙诈以使其气,气遂不依其心,而假借其使之之命,因以流而不返,则心不为政而反为气动。武之雄心,已为柔惰之气所移而不自知矣。故孟孙羯讥之曰:“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习已成,气已陷,心已离,凡其以雄猜者,皆以化而为蠕缩。心气交陷乎必死之途,而魂魄随之,则亦理之必然者矣。欺天而天罚之,欺心而心荡之,故君子之事天,事之于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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