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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西人竭诚忠事与否,已不可信,见我无知无识,安坐束手,以受指挥,而听愚弄,彼亦何为不遂愚弄之乎?故枪炮厂不一,天津、上海、江宁其最久者,至用枪炮之时,无枪炮也。船厂不一,旅顺、福州其最大者,至用船之时,无船也。于是又不得已而购于外洋,外洋知中国素无试验船械之机器,莫辨良楛也,尽以其共弃而已废者,昂值售之中国。

  其外观犹是也,而铁质之粗疏,炼法之苟简,花线骨节之不中程度,有非机器莫辨者,固不得谛审而争论也。又况如去年危迫时,欲购稍钝之器,皆碍于公法而不可得。智利为局外之国,因乏见钱,竟不愿售。而出使大臣意在分肥,收兑委员从而索费,值愈昂而器愈劣,又累被倭船搜夺,私相授受,急何能择耶!然则中国虚掷此数十年,足下犹称为讲洋务,毋乃过于高视衮衮诸公,为之出其罪乎?儆未流之失,遂谓创始之非,又何异惩羹而吹齑,因噎而废食矣。

  且惟数十年士君子徒尚空谈,清流养望,以办洋务为降志辱身,攻击不遗余力。稍知愧耻者,至不敢与办洋务人通往来。于是惟下贱无耻不恤声名之流,始甘心从事。上官明知其非类,窘于无人,不获已而用之。有细崽起为关道者矣,有从马占仕至封圻者矣,人才安得兴?洋务安得有效?足下所谓反驱天下人才尽入于顽钝贪诈。反之一字,适足见洋务本非驱人之具,无真知洋务之人,使顽钝贪诈得诡托于洋务以售其奸,反似洋务有以驱之云尔。此又不得专罪诸公,实士君子引嫌自高,不屑务实之过矣。有其学而不用,犹可曰不用者之罪也。自不肯为有用之学,将谁执其咎哉?

  某公尝叹曰:“无惑乎合肥之得志也。遍观中外大小臣工,学问非不好,人品非不好,心术亦未必都不好,然问以新旧小大炮数百种,新旧后膛枪数百种,形式若何,运用若何,某宜水,某宜陆,某利攻,某利守,某利山林,某利平地,以及水雷、旱雷、炮台、地营诸攻守之具,进而西人政事法度之美备,更有十百于此者,无能知焉。贤之与不肖一也,少知之惟一合肥,国家不用之而谁用乎?”而昨见王壬秋上合肥书,痛诋洋务,兼及曾、左,兼及香帅。

  其为合肥画计,则又劝其率铁甲船往攻日本,此诚奇计矣。然无论中国初无人解驭铁甲,即有之,而铁甲独非洋务乎?非测天无以识途,而谓当用中国之土圭乎?非测地无以记里,而谓当用中国之更香乎?不解汽机,何以行船?不熟算术,何以定炮?不习公法,不能悬旗;不通语言,不能答局外之问。

  凡此数者,非致力久,用心专,则不能得实用,而谓平日不当讲肄,自可取办于临事乎?且铁甲尤诸洋务之荟萃,是中国之名士,未始不知洋务之有用,特己所不知不能,恐一讲洋务,即失其所以为名士之具,不得不忍心出死力以挤之耳。试问诋洋务者,能不衣洋布、用洋物乎?与其仰彼之物以为用,使其日耗吾民之财,何如皆自造之、自用之,兼造彼所需用者抵御之,以留养民命、纾民力之脂膏耶?即如洋钱一宗,通行东南各省,西人获利无算,中国何以不早仿造?始以为资本太重耳,湖北建银元局,购置机器才数万金,是亦何难?乃至今始有广东、湖北二局。铜钱则竟坐视西人之销熔,而不为之所。

  中国举事著着落后,浸并落后之著而无之,是以陵迟至有今日。而所谓士者,方更坚持旧说,负固不服,不问此时为何时,所当为为何事。溺于考据词章,狃于湘军中国人杀中国人之百战百胜,而怙以矜夸。初不辨为某洲某国,概目之曰洋鬼。动辄夜郎自大,欲恃其一时之议论为经济,意气为志节,尽驱彼于海外以闭关绝市,竟若经数十年贤士大夫焦思极虑无以处之者,彼一横蛮即旦夕可定。见有识者讨论实学,力挽危局,又恶其形已虚而乘己短也,从而冒之、疾之、詈之以异端,訾之以邪说。然则便当拱手瞠目以待诛戮耶?愚尝谓中国有亡国之士者此也。

  又不惟士,有亡国之民焉。各省之毁教堂,打洋人,湖南之阻矿务,阻电线。以天子之尊,不能举一事。官湖南者动色相戒,噤口不敢谈洋务。加以周汉之稗士乱民煽惑之,快私志于一逞,而阴贻君父以危辱,犹施施然不知天高地厚,方自诩忠义,骄语于人曰:“吾能辟邪说、攻异端矣。”顷四川教案,牵涉多国,大不易了。保护教堂之严旨,急如星火。驯至寓湖北之洋人,每日游洪山,令由督抚衙门派兵伺候,岂复成世界!西人犹谓中国之官曾不能自约束中国之民,要此官何用?其评吾湘人,一则曰无教化之野蛮,再则曰未开智识之童呆,而中国之人尝一致思否乎?

  穷其所以至于如此之故,即又不得不专罪诸公,处无法而当变法之时,不能出铁肩,下辣手,如张江陵毁天下书院,如国初剃发之令,以力遏此曹稗士乱民,反曲循之使不变,使士民无所适从。欲不讲洋务,而接于聪明,接于精神,接于日用饮食,何莫非洋务?既不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斯决去之而势有不能。平时所考,不过八股、试律、大卷、白折,及使之也,迥异其所考,不问其习不习,一于求全责备,事事皆使为之,卒至一事不能为。

  欲讲洋务,而国家初无是法,乏师承以致其精,又望望然而畏其烦苦,恐徒分治举业之日力,又不能与科目、资财、荐举者争进取。目营四海,茫无系属,遂忍而付诸不论不议。无铁路及游历之费以扩充其见闻,乃真以为可不讲洋务,而讲之即非圣人之道。似是而非,习非成是;一唱百和,同然一词。虽家置一喙,亦将深闭固拒而不信。

  日本、暹罗之变法也,先变衣冠,所以神其鼓舞之妙用,而昭其大信。一新士民观听,俾晓然共喻于法之决于一变,渐摩濡染,久久自将合为同心同德,以舍旧而新是图,进变他法,始自易于听从,乐于效用,民志于以定,谤议于以平也。日本遂以勃兴,暹罗亦不失为宇内第三等国。其不变者,则皆不祀忽诸,斩焉灭矣。故夫变衣冠,亦洋务根本之一端焉。或者以五十步笑百步而不愿变,亦可不强之,而其他当变者,固无一可缓也。夫言不当变法,亦幸生此取士用人无据之时,得匿其无所能,而冀幸于糊名之取士,资格之用人,以便身图耳。西人鄙中国之士志趣卑陋,止思作状元宰相,绝不自谋一实在本领,以济世安民。吁,异哉!此言乃出自西人之口,吾中国之取士用人何如耶?

  足下昔慨资格糊名之失,犹以为彼善于此,为公道之仅存。斯其愤时嫉俗之深心,非不知圣人之道之无存,惟恃此希疏将裂之法,聊为遮禁,而独不思变计何耶?变而乡举里选,谬采虚声,则得人爵,弃天爵,党同伐异,弊愈益滋,更出资格糊名之下。是古法果不可行于今,果不能不变为西法取士用人之依于实事。苟依于实事,即乡举里选又未尝终不可行,故以为变法即变而复于圣人之道,此物此志也。向令早数十年变科举,如西法之依于实事,舍此更无出身之阶,彼便身图者,复何所容其冀幸,而不回心易虑以治西学?

  迄乎今日,民志久定,谤议久平,人才久布列在位,中国久复乎圣人之道,而首出乎万国,父以是诏,兄以是勉,我辈亦必精其业于公法条约,使务、界务、商务、农务、税务、矿务、天文、舆地、测绘、航海、兵、刑、医、牧、方言、算数、制器、格致之中,各占一门,各擅一艺,以共奋于功名之正路。何至如今日一无所长,而流为废物;又何劳腾其口说,至有此等辩论?令彼时有强我辈复为八股者,有不笑之骂之,如今之笑骂洋务者乎?又令我辈不生中国而生于英、俄、法、德、美、日诸邦,见中国所谓八股,及我辈此等辩论,有不旁观而目笑者乎?然则诸公与士民,皆有不得归罪者,不早变科举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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