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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附录:欧阳中鹄批跋

  宋军虽败,犹足自立。湘军之败,魏、李所部殊死战。宋固节制之师,魏亦宿将,李则名父之子,而初次见仗,但不克扣军饷,即得人死力如此。来函又言:军士赴某处诉冤,营务处某之流,转复百端抑勒。某夙有威名,此次克扣尤甚,纵兵焚掠,营务处为叛兵所杀。甚至自货其精枪快炮以供应酬。某手定边陲,人人称为名将,亦有“需索太多,亏累无从填补”之语。此外更不必论。时为何时,用之为何事,而皆以利相接,是迫将卒以解体,不败何待!虽有二三忠义奋发之士,奚益哉!

  自倭犯顺以来,丧地数千里,丧轮船机器军械无算,兵则皆闻风即溃,盖当征调之初,即狃于越南事,已早怀一和了局之心。且丧师失律者多矣,其明正典刑者止卫汝贵一人,其余则或羁显戮,或竟保全官职,朝廷并未尝责人以死,又谁肯死哉?

  弃地即弃民,奉天七州县,犹曰已为倭得也,若台湾则无故弃之矣。然即曰割地,犹明明弃之也。若通商各条,则举天下之民而阴弃之矣。明弃易知,阴弃难知,故争割地者多,争通商各条者少。明弃者如暴病,如切肤之痛,台湾之民能起而抗拒。阴弃者如瘵病,如附骨之疽,中国之民直奄然待尽而已!

  俄人苦于不能越海,故修铁路达珲春,近计将及告成,已早拊东三省之背。从前侵占沿边之地约数千里,本年直换约之期,又适有借贷之举,我自当有以酬之。乘机要挟,焉得不从,其视东三省已如俎上肉矣。

  国君死社稷,此指诸侯而言,若天子则四海为家也。唐、宋以迁而存,明以不迁而亡,往事如此,衡阳王先生论之详矣。徒然责备从前误事之人,纵痛哭流涕,口诛笔伐,暴其罪状曰:某当诛,某当戮,曾何补于毫毛!惩前瑟后,非做不行,此变法所以刻不容缓也。

  不出户庭及不知世事变之人,大都如此。尤可笑者,一言洋人,辄曰:“彼天主教”,一若洋人即天主教也者。此犹不辨,遑论其他?此真透顶语。

  今与人言变法,辄相非笑,至词已穷则诡曰:“恐来不及。”试问高坐拱手,转来得及耶?蹈常袭故,醉生梦死,其不为虾夷、红皮、黑奴之续者几希!

  中国现存公道者二事:一、乡会试,糊名易书,暗中摸索;一、捐官,照花样选缺,论钱不论人,盛时非善政,今日则善法也。

  以英、俄、德、法驳制,挺挞秦、楚,稍觉词强,然宋、魏、李诸军,未尝无气。宋之气足持久,魏、李之气足直前,李待士卒尤有恩,临陈帕首靴刀,躬自督战,究其为败则一,甚且全军伤亡殆尽!然则无致远之器,徒尚一往之气,虽奋不顾身,亦尽驱入死地而已!

  中国士夫,怙其虚骄之气,于所不知,辄忍心詈之。恰好夷夏之防,有此大题目可借,益攻击不遗余力,及溃败不可收拾,则归罪当事之人,以为不实事求是。归罪诚是矣,何为独不一讲求耶?丁雨生中丞、郭筠仙侍郎、曾惠敏侍郎,皆深识远见,洞知夷情,乃一言洋务,遂犯天下之大不韪。郭侍郎与人力争,间或扬之稍过,而忧时著论,急图自强,轻薄之徒,至造为传奇,痛加丑诋。王孝凤京卿,劾丁中丞为鬼奴,故丁之卒久矣。其论日本曰:“其阴而有谋,固属可虑;其穷而无赖,尤为可忧。”此言发于维新之初,已若烛照数计,当时咸不以为意;及兴兵胁我朝鲜,当事已坐失先机,论者犹以为国小易与,曾不自问其何若!老成之言,往往事后始验,至已验,而无可为计矣。悲夫!

  国家自中外交涉,以识夷情者少,举天下而畀之一人者三十余年。内外诸公,遂甘于不知,且恃为诿过之地。惟一人之命是听,即不至倒行逆施,要其权势所归,久必挟以自重。向令力加讲求,虽未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至仰其鼻息,贻误不可收拾耶?

  君子思不出其位,位以内岂有容不思者?既有洋务,即当讲办洋务,此一定之理。周公克勤小物,岂有关国家之存亡,华夷之消长,人类之生灭,转视若分外,视若秦人视越人肥瘠者乎?试问不办洋务,将听洋人之有中国,而俯首帖耳从之耶?抑正言庄论责之曰:“汝夷狄,何故乱华?”遂唯唯退,听我命也?夫读圣贤书,不求致用,舍本务末,避实击虚。其至愚者,以时文试帖小楷为身心性命之学;聪明之士,则溺于考据训诂词章,玩物丧志,一若希贤希圣希天,均不出此数者。纵令神州陆沉,绝不干与我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高自位置者,又复好持清议,一遇谈洋务之人,即斥为非我族类。甚至考试总理衙门章京,亦引以为大辱。于是以洋务问宰辅卿贰,而宰辅卿贰不知;问养成公辅之器之翰林,而翰林不知;问各衙门司员,而司员不知;问各行省将军督抚及身经百战之提镇,以至司道府州县,而均不知。转不若细崽马占之流,与洋人相习,尚能言其大略,而若辈功名之路启矣。且时文试帖小楷考据训诂词章诸公,方咨嗟叹息于诗书无灵,文武道尽,何竟至若辈之不如,呜呼,是岂若辈之过也哉!

  西学出《墨子》,其立学官人,颇得《周官》遗意,故皆能实事求是。然使迂儒闻之,必又以为决夷夏之防,得罪名教。然则孔子问官郯子,及作《春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与礼失而求诸野,非耶?甚至谓夷狄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何为尊夷狄轻诸夏至若斯之甚耶?试去客气,平心切实求之。

  唐生才常、刘淞芙秀才善涵,皆吾邑崛起英俊,才气奋发。唐生曾有书来,言必变法,淞芙亦屡面论,皆明白晓畅,得其大旨。盖由敏而好学,又外游,阅历时变,故能知彼此胜负长短之数。古人读万卷书,所以尤贵行万里路也,此最沈痛之论。西人既以商为国,即以商贫我之国,我欲与之相持,万不能不讲求商务。故织布织呢、煤矿铁矿诸务,次第兴举,虽无不赔本,要皆与之争利,使彼之货滞销。而论者辄曰糜费,不知国家所以不惜糜费者,正为救中国之民计。且所糜之费,仍散之中国之民,所谓楚弓楚得,可恨者办理不核实耳,非其策之不良也。即如日本,从前出口之货少于入口货三之一,所负国债,又复累累,可谓贫弱极矣。

  维新以来,男女皆有职业,立法既密,督课尤严,《大学》所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无不实见诸施行。故布则夺英吉利之利,丝则夺中国之利,其余铜器、漆器、瓷器、笺纸之类,莫不精美。近年出口之货,盖多于入口货三之一。欧洲各国,皆阴惎之,独中国麻木不仁,举斯民之膏脂,听各国之群相刮削,知民穷财尽,而不知民所以穷,财所以尽,则曷不观日本之率作兴事,仅十余年之间,其明效大验乃如此耶!《孟子》曰:“女耻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果变一切之法,十年之间,必足自立,其曰“来不及”者,亦赵孟之伦已矣。

  “道不离器”之说,精确不磨。即如乐亡久矣,我邑邱谷士先生,以能自制器,遂绍二千年之绝学,此其明证。或曰:邱学止数十年,今渐微,然能制器者尚多,固未尝微也。其有习其事而不能成其器者,不为也,非不能也。

  虎狼有父子,蜂蚁有君臣,岂有俨然立国,而无伦常者。果无伦常,则必无廉耻。日本当贫弱时,妇女皆流寓上海为娼。甲申、乙酉之间,其君耻其所为,雷厉风行,尽驱还国,概行予以职业,日省月试,或并教以武力,以防淫惰。上海之日本妇女,一旦绝迹,而其国则物力足,风俗强,此岂无伦常而能为者。中国仕宦,不以贿则以干求,廉耻道消,与倚市门何异!吾恐日本娼方且窃笑而顾诋以无伦常乎。且彼即真无伦常,吾今所取法者,其器其艺,并非举其无伦常而学之。如为左道所惑者之习天主教,何碍之有?世人不耻不若人,又高自位置,盖不加此大题目为违心之言,便抹西人不倒耳。论者辄谓公法为外国所著,何足以例中国,岂知中国为外国所屏弃,不使与于公法乎!

  此论绝骇怪,闻者以加痛骂,然当左文襄经营新疆时,即有谓决不能守,宜趁彼时卖与俄罗斯者。张侍讲百熙诗云:“宰臣休拟弃昆邪”,即指此事。上年英得坎巨堤,俄得赛里河。两地最膏腴,最险要。新疆门户洞开,无从扼守。今俄铁路至珲春,满洲已在其掌握,英则图西藏已亟。苟不卖此,固不待其卖,将如缅甸、琉球故事,屏息不敢置问。若冒昧用兵,势必为朝鲜之续,不止失新疆、西藏、满洲,且须割别行省以求缓须臾之死。此次日本和约通商各条,已将中国生计一网打尽。四川焚毁教堂,已成巨案。恰值本年广西与法兰西换约,同议借云南开矿及越南盐引行销内地,苟不允,必别肆要挟,不必他国效尤,即此已商民坐困,生机尽绝。

  为今之计,宜内急图自强,自强之法,即信内所言“广兴学校”以下二十四行是。此二十四行中,皆切实可行,非徒为空言可比。外则联英、俄诸国,于列入公法者,概加平议,使共相保护,徐图收回利权。欧洲之国,英、俄为盛强,然英险而俄直。英远在极西,俄虽远,既铁路达珲春,则与我为接壤,故联英要,联俄尤要。惟英人商务最大,可力任保护之责,故又必极力联英。虽英、俄为世仇,而以我与联络,各有所利,未必遽然开衅,观其并与倭合,可以想见。既联英、俄,则德、法、美、奥以及通商诸国,皆可一气相属。虽英、俄欲肆吞噬,亦将屈于公法而不敢逞,何况于倭?今乃信引狼入室之谬说,离英、俄以资倭矣。夫英、俄岂未入室,犹待引哉?不能驱之使出,即当收之以为我用,失此不为,舍多助之谋,愈成孤立之势。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直举四百兆黄种之民,听其自生自灭!满、汉各行省之地,任其予取予求已矣!

  现在入口轻税,出口税重数倍,反客为主,自使土货不销,人贫之又自贫之,真天地间绝无仅有之事。今天下穷极,非从矿务、商务下手,万不能救穷,须人事事求精,无不极其所至。即如电学,其端起于琥珀能引灯草,因而推阐其用,遂至无穷,其余声学、光学、算学、化学、重学、气学诸门,无非能以内推,中国但坐不察耳。

  此论最透快无匹,若治天下者,不计利害,则《孟子》所言:“圣人之忧民如此”,诬矣。发愤自经,尚须有匹夫匹妇之谅,今高谈之士,于天下利害,漠然无动于中,而一身之利害,则最明白,此而望其自经,难矣。圣人所谓“硁硁然者”,其安御史维峻之流乎!

  失地何尝不知,但自甘于失耳。若失人失财,则真无知之者。好官不过多得金钱,人非我之人,财非我之财,于我何与哉!

  《中外舆地图说集成》,图最陋劣,所收论说数百种,可取者约十之三。以余所见地图,惟天津水师营务处所刻沿海八省图较明,于诸水浅深,皆经测量,随地记其丈尺,此盖以西图为蓝本,若西人则必更有精详于此者矣。

  沅帆曾充出使随员,所著《西征纪程》,语皆切实,尤邃舆地之学,招股付梓,最为简便,而人尚非笑之。若如德国之集千百人,期以七十年之久,不将比之不愚不移乎?

  奇技淫巧,谓耳目玩好耳。今以此斥之,试问能以不奇不巧者胜之否乎?

  穷理尽性以下数行,即《中庸》所谓:“中和位育”,“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盖圣人之功用极矣,天下必当有此一日,但不知在何时耳。

  刘艮生太守人熙、涂舜臣明经启先,皆生所师事,故学有所授。舜臣春间,曾与余言,外洋枪炮之利,愈出愈奇,可使民无噍类!以枪炮敌枪炮,决无能胜之理,不审能否以电学、气学制之。好学深思,于此可见。天发杀机,必有当止之日。今必讲求格致诸学,原思有以制之,然不知枪炮之所以利,万不能得制枪炮之法,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

  西人论中国三弊:曰雅片烟;曰女子缠足;曰时文。其辱没时文至于此极,进士、举人、秀才闻之,几愤恨欲食其肉。然试问圣贤之道果在时文乎?所为时文,果足代圣贤立言乎?兔园册子,摹仿终身,盖亦优孟衣冠耳。又况今日命题,多割截不成文理,狎侮圣贤,机械变诈,直为孔、孟之罪人。圣贤有知,方痛废之之不速,而犹挟其钓、渡、挽、映带、联络、补上、留下诸秘诀,传授心法,以为圣贤之道在是,而不知为圣贤之道所不容。庄生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心死矣,又何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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