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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刘淞芙书二 淞芙仁兄大人足下: 顷得来教诵悉。不以前书所言为猥鄙,转征引载籍以奖成之。博奥渊懿,莫测其朕,“欲知古韵,必究其得声之由”,名论不刊,足为音学之津筏。嗣同得此印证。俾所业由以即安,实莫大之惠。足下自视,欿然若不足者何也? 嗣同时过而学,罔知攸济,任重道远,日有皇然。尝假友朋之鞭策,以不终坠于下愚而无可为,则日思直谅忠诤之人,时时敷陈古谊,因其不逮而督责之。往时师友,既暌析不可复并,而所与处者,类皆盅盉软美,久于官场之俗吏,廊庙公家之言,肤廓无当于人心;又其次则挟策竿摩,颂言无忌;下则钻刺陈托,日以不入耳之言强相聒。求有片言之忠谠,指摘其失,如古所云“告以善道,药石杂投”者,奚啻威凤,焉可得乎! 自慨不幸处高明,艰危困厄,一不以关其怀。而耳目渐渍,气体颐养,由弱而壮,行趋于靡,以卒于不振,此其机栝,盖危甚矣。于此而稍思有以自全,要必砺志坚苦,深自绳削,百倍其功力,乃得比数于人,而居其间而握其枢者,又以友生之力为多。然又不幸性乐文史,甚有口辩,人将望其锋而畏之,谁复肯卬首论列,勤勤相辅导者?及睹足下,文质相宣,超逸尘珝之表,自以为丰蔀之下,遂觏镫日,宜有以导之出幽矣。故一札之投,未尝不反复再四。虽在艺文之末,亦思获益于无尽,况有进于是者乎! 前月在龙君斋头晤语,礼让彬秩,言庄容肃,商榷术艺,而终无一语及世俗事。窃谓大可以觇彼此之志趣学养。自此愈益钦畏,亦愈益爱慕,延企箴警,用萌侈心。故拙诗用涯字韵,一闻足下问难,不觉震掉失图,亟思改易,又恐仓卒不得当,遂胪举所知以闻。尔时实有自见其不雅驯者,非故谬为过谦之辞也。嗣是更愿屏除客气,纯用真率。如有未安,不妨直诃其妄,而在嗣同亦得以尽其恳恳一得之愚。学行千载事,岂厌往复求详。且直言极谏,古先王乞之求之而不时得者。吾侪匹夫,能扶此以相友,所获不既优乎? 书至此,而足下适至,畅论如前,所欲具答者,不复赘说。惟陶诗未论及,今更申之: 足下论陶,与嗣同所见若重规叠矩。真西山称陶公学本经术,最为特识。如足下所举之外,它若“道丧向千载”云云,“汲汲鲁中叟”云云,“遥遥沮溺心”云云,皆足为证。然嗣同尤有妄解,以为陶公慷慨悲歌之士也,非无意于世者,世人惟以冲澹目之,失远矣。朱子据箕子、荆轲诸篇,识其非冲澹人。今按其诗,不仅此也。如“本不植高原”云云,似自明所以不死之故;“若不委穷达”云云,伤己感时,衷情如诉,真可以泣鬼神,裂金石,兴亡之际,盖难言之。使不幸而居高位,必铮铮以烈鸣矣。 今其诗转多中正和平也者,斯其涵养所致,经术之效也。张南轩讥其委心之言,不知皆其不得已而托焉者也。且南轩能知其所委为何心乎?后此若王、孟、韦、柳、储、苏,特各各成家,于陶无涉。世人辄曰:“原出于陶,”真皮相之言也。故尝云:学诗宜穷经,方不终身囿于词人,闻者或不信之,今于陶公,既验其然矣。即有宋儒,先以性理为诗,至为后世深诟,然平心论之,惟《击壤集》中有过于俚率者,至于宋之朱子,明之陈白沙,在声调排偶之中,仍不乏超然自得之致,此诣又何易几及也。 同县蔚庐、瓣姜两夫子,实能出《风》入《雅》,振前贤未坠之绪。瓣姜先生,深自矜惜,不欲以此皮肤粗迹表暴于人,故传钞未广。以愚观之,经义湛深,彭泽后未尝有也。蔚庐先生固稍逊,然称心而言,绝无依傍,一唱三叹,局度雍容,如离高山而履平地,如谢干戈而讲揖让,宽兮绰兮,适肖其胸中之所存,其《翠华》、《黄屋》、《明堂》、《重器》诸篇,非学穷万卷,贯澈天人,乌能道其一字?我辈兀兀雕镌声律,殆终无以企之矣,谨检以呈阅。惟知德者乃能知言,当不责其阿好。 嗣同于韵语,初亦从长吉、飞卿入手,旋转而太白,又转而昌黎,又转而六朝。近又欲从事玉溪,特苦不能丰腴。大抵能浮而不能沉,能辟而不能翕。拔起千仞,高唱入云,瑕隙尚不易见。迨至转调旋宫,陡然入破,便绷弦欲绝,吹竹欲裂,卒迫卞隘,不能自举其声,不得已而强之,则血涌筋粗,百脉腾沸,岌乎无以为继。 此中得失,惟自己知之最审,道之最切。今时拟暂辍不为,别求所以养之者,久之必当有异。不然,则匪惟寡德之征,抑亦薄福之象。 (初唐四杰无此失,而不流于靡薄,确然治世之音也。凡开创之初,类皆若此。宋初西昆,国初渔洋,顺气成象,不可诬也。此论声音之道。若于字句间求之,又非矣) 尊师巨湖山樵诗,亦觉微有此失。由斯以谈,则《击壤集》之俚率,要未可全非,而陶公益倜乎远矣! 闱艺仍留细玩,缓日缴上。外呈信笺二合,乞哂存。此请撰安。不宣。谭嗣同顿首(初九日) 正封函间,又拜来札,并惠砚材,凝重朴茂,良非近时所常觏,谢谢。拙文不堪寓目,容觅得,即呈政。又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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