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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翰苑后集之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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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题御制方竹记后 皇帝视朝之暇,燕处武楼中,每召一二臣邻,咨询治道。时吏部尚书臣詹同在帝左右,历谈古帝王事,旁稽物理,而偶及于竹。帝曰:“竹之类其亦多乎?”臣同对曰:“其类实繁。晋戴凯之所谱,至五十馀种。或根如盘轮,或节若束针,或细则胜箭,或巨可为舟,有未能历举者。大概其色皆青,其体皆圆也。唯吴越山中,有名方竹者,最为佹异。四棱直上,弗偏弗颇,若有廉隅不可犯之色,以故士大夫爱之,往往采而为筇。”帝曰:“信有诸乎?”臣同复对曰:“老臣焉敢谬言。”既退,获一枝以献。帝摩挲观之,悦曰:“臣同其亦信人哉!”于是亲御翰墨,草《方竹记》一通。始言品物之伙,中序格致之难,及其末也,谓臣同为人俊伟气豪。稽之传记,智过百人曰豪,千人曰俊。天语之褒嘉,斯亦至矣。已而召臣同于端门,俾给事中缮书以赐。臣同不胜抃跃,将趋拜墀下。帝笑曰:“卿头童齿豁矣,何以谢为?”臣同捧出,属装潢工饰以龙纹玉轴,持视太子赞善臣宋濂。 臣濂窃自念草莽微臣,侍帝前者十又五年。当帝为文,性或不喜书,诏臣濂坐榻下,操觚受辞。终食之间,入经出史,衮衮千馀言。仰见天光昭回,赫著简素,皆日精月华之所凝结,敷之为卿云,散之为彩霞,曾不见神化著见之迹,其诚所谓天之文哉!臣濂闻之,三代而下混一寰宇者,若汉、唐之高祖,宋之太祖,皆产乎北,其勋烈信伟矣,而未见以文辞称。今我皇帝生自南服,天戈一挥,九州内外,罔不臣妾。自天开地辟以来,世之所未有,况乎神藻焕发,阴丽阳明,下被万物,无不仰照。此无他,皇天欲以文明化成天下,故挺生圣人,度越前代若斯之盛也。然圣制虽多,未尝轻以予人。臣同以文学侍从之臣,简在帝心者久,故特被是赐焉。夫臣以诚而事上,君以恩而逮下,唐虞盛治,一旦复见三十馀年之后,何其懿哉!臣同宜勒诸金石,与典谟训诰之文并藏,子孙之多,永永传之无极。 臣同受赐以洪武癸丑岁五月之戊辰。越二十七日,实六月□乙未,臣濂谨熏沐而题其后云。臣濂拜手谨记。 ◇大明故中顺大夫礼部侍郎曾公神道碑铭(有序) 治古之时,非惟道德纯一而政教修明,至于文学之彦,亦精赡宏博,足以为经济之用。盖自童丱之始,十四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诸书,岂直览之,其默记亦如经。基本既正,而后遍观历代之史,察其得失,稽其异同,会其纲纪,知识益且至矣,而又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撰定之集录,探幽索微,使无遁情。于是道德性命之奥,以至天文地理、礼乐兵刑、封建郊祀、职官选举学校、财用贡赋、户口征役之属,无所不诣其极。或庙堂之上有所建议,必旁引曲证,以白其疑,不翅指诸掌之易也。自贡举法行,学者知以摘经拟题为志,其所最切者,唯四子一经之笺是钻是窥,馀则漫不加省。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本强不能对。呜呼,一物不知,儒者所耻,孰谓如是之学,其能有以济世哉?此濂铭亡友曾公之墓,愤激于中而复继之永慨也。 公讳鲁,字得之,曾其氏也,孔门弟子郕公五十七代孙。其居新淦吉阳里者已久,世裔之传,与夫转徙之详,昔以著于公之先墓,兹不重载。曾大父兼善,宋赠大理评寺。祖天麒,宋宣教郎军器监主簿。父顺,元韶州路儒学教授。妣刘氏。 公年七岁,能暗诵九经,一字弗遗。奉礼郎简君正理,欲以神童举于朝,其父力止之。及齿稍长,取三史日记之,寻及其馀。数千年间国体治乱、人材忠佞、制度沿革,咸能言之。有叩之者,如山川出云,层见叠敷,杳莫察其端倪。公殊不以为足,所藏子集,动至数百家,各揽其精而掇其华。闻有僻书隐牒,不惮道里之远,必购得之。既得,必篝灯读之,达旦不寐。发为辞章,庞蔚炳朗,毅然有不可夺之气。庐陵刘提举岳申与之语,连日夜弗休,叹曰:“不意后生中能至于斯也,其将以文鸣乎!”杜内翰,乡之丈人行也。公负笈从之游,益充拓其所未寤,至疑辨惑,惟日不足,遂以博极群书称于时。公犹谓未要于至道,述长书一通,谒虞文靖公集于临川。虞公大悦曰:“昔程子与张敬夫,年十六七,脱然有志圣贤之道。子能如是,复何让古人。”公年盖十九矣,由是益潜心濂洛关闽之学,分别义理,密如蚕丝牛毛,而尤爱吴文正公澂之书。吴公亦居临川,其著书满家,无大无小,公一一访获之,玩绎未尝释手。久之,充然有得,盘桓林泉,以道自娱,若将终身焉。 至正壬辰,天下大乱,州县所在绎骚。公召里诸豪,集健儿,持兵以保障乎一方。仍椎牛酾酒,开陈逆顺祸福,言甚剀切,众皆耸耳而听,卒无敢犯非义者,人号曰君子乡。 及入国朝,有诏纂修《元史》,勒成一代之典,遣使者起公于家。公赞决部居,补苴罅漏者不一而足,其功为最多。史成,上坐端门,召诸史臣,有白金束帛之赐,公居其首焉。公将乞身还山,会朝廷开局编类礼书。舆论以老成之士无逾于公者,共坚留之。议礼之家,有如聚讼,自古难定于一。公当群言沸腾之中,扬言曰,某礼宜据某书则是,从某说则非。有不服者,争相辨诘。公历举传记答之,各心醉而去。俄选入仪曹,为祠部主事,阶承事郎,时洪武二年十二月也。 常忠武王薨,高丽王遣使来祭。公索其文观之,使者靳不与。公不可。使者不得已出之,外则袭以金龙黄帕,内则不书洪武之号。公责之曰:“龙帕固疑误用,若纳贡称藩而不奉正朔,君臣之义果安在耶?”使者顿首谢过,皆命易去之乃已。安南来贡,主客曹已受其表,将入见,公取其副览之,其王乃陈叔明。公曰:“前王陈日尔,今骤更名,必有以也。”亟白尚书,诘之。使者不敢讳,盖日为叔明所逼而死,遂篡其位,中心怀惧,故托修贡以觇朝廷之意。上闻之曰:“岛夷何狡狯如此!”却其贡不受。 五年二月,上问丞相曰:“曾鲁在礼部,今何职耶?”对曰:“不过主事尔。”即日超六阶,拜中顺大夫、礼部侍郎。公以“顺”字犯父讳,辞就朝,请下阶。吏部以国法有定,不之许。 倭夷入寇,戍将每捕获之。上悯其无知,命儒臣草诏,归其俘。公之所撰,有“中国一视同仁”之语。上悦曰:“顷观陶凯文已起人意,今鲁复如此,文运庶其昌乎!”凯,礼部尚书也。 八月,奉旨考京畿乡试。入院之后,忽吐血一升,公犹力疾阅卷不息,自是遂奄奄不振。九月,膏露降锺山,群臣咸见诸咏歌,公独撰赋以进。十月,上将郊祀,出宿斋宫,命取诸作,使侍臣更番诵之,至公,独曰:“此曾鲁作耶?援据既精,铺叙有法,岂新进之可骤至哉!”十又一月,疾逾笃,上章乞骸骨甚至。中书以闻,上恻然许之。 十又二月辛卯,归舟至南昌,公谓次子圭曰:“吾命止明日,不能至家矣。然吾以一介韦布之士,受国宠恩,位跻法从,又得守正而毙,死复何憾。所憾者,不见二孙之成立也。”即趣具觚翰为书戒之。壬辰,次石岐潭,果敛衽而逝,距家才两驿尔。丙申,致故居。丁酉,始具棺敛。择地于县南屏山之阳,以六年某月某甲子,祔葬九世祖高安府君之茔,从治命也。 公蓄德熙和,人近之者温如春风,不见忿戾之色。然其人则山泽之臒,身退然若不胜衣,未尝有所矫饰。其处家也,事亲克孝,父丧,哀毁致疾,逾年而后能起。已而二兄诸侄相继捐馆,公抆泪经纪凶事,三年间葬十馀丧,且抚存其孤惸,惟恐或失其所。平生轻财仗义,喜周人之急。四方宾客,日登其门,公倒屣迎之,了无倦容。尝一试江西乡闱,有司置诸乙榜。人为不平,而公亦澹如也。其出仕也,精白一心,有知无不为。凡典礼涉于制度者,必经公损益而后定,虽古者吏牍之繁简、署字之上下、人所不能知,公独稽诸书以为决。公诚所谓济世之学者非邪!公属文不喜留稿,其徒虽有所辑录,犹未成书。其自著书,有《六一居士集正讹》《南丰类稿辨误》藏于家,他咸未脱稿。 当公修《元史》时,濂实为总裁,及入南宫,又有僚友之好,故相知号为最深。共坐官斋,更析互辨,每至夜分。叹末学之空虚,伤古道之寥落,又复相视冁然一笑。严陵徐尊生尝有言曰:“南京有博学之士二人,一以舌为笔,一以笔为舌。”其意盖指公与濂。呜呼,尊生过矣,濂也何人,而敢上俪于公哉!虽然,公未尝欲弃濂也,相期他日幸归休,必胥会焉,共成一书,庶可籍手以见前贤。公今不可作矣,故因铭墓之文,而屡兴怀于治古之时也。世之读者,必将深感焉。公读书之室曰守约斋,学者遂称为守约先生。享年五十四岁。娶聂氏,先二十年卒,公再不纳配,一榻萧然,如山林枯槁之士,人难之。子男二人,长塾,今来请铭者。次即圭,出为仲兄后。女一人,应真,适刘奉。孙二人,正龙、梦龙。铭曰: 气化纠缠,人文昭宣,万类斯甄兮。天设地施,一偶一奇,形声相资兮。载籍缤纷,六艺攸尊,各辟其门兮。枝分叶敷,散为千涂,混其精粗兮。弥纶大邦,文物采章,有变有常兮。不生硕儒,孰轧其枢,孰苞其腴兮。玉笥之阳,神珠吐芒,莫自翳藏兮。大明丽夭,束帛戋戋,搜罗俊贤兮。衮褒钺诛,寓于策书,舆论所孚兮。仪曹之升,议礼稽经,日维烝烝兮。黼黻帝猷,上窥殷周,功在删修兮。所积之訦,所发之深,开阳阖阴兮。正笏垂绅,其色秬,邦之老臣兮。媚学跹跹,其中枵然,何翅霄渊兮。天胡降丧,一鉴之亡,四国之伤兮。其神上征,化为列星,寒光晶荧兮。下射屏山,马鬛桓桓,名在不刊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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