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坡集·卷十一翰苑后集之一(3)

卷十一翰苑后集之一(3)

　　◇阎府君墓碣

　　礼部员外郎阎育，泣谓金华宋濂曰：育不幸，六岁母夫人亡，时年方童而未有所识知。又加十六年而先府君弃我诸孤，育幸粗有知矣，适病疠将殆，不复知有人间事。以故父母皆从越俗火葬，而投骨清渊之中。迨今一念及兹，痛彻心膂，几不愿生存。颇闻古昔有招魂葬衣冠者，于是卜地晨会稽贺上祊之原，近祖茔若干步，髹木为柙，甓土成竁，以洪武某年月藏之。虽于礼似涉不物，人于迫切之至，又遑恤其他。异日使吾子孙，当时物变迁，持一觞酒，酹冢前土，以致追远之思，不翅足矣。冢上有石，先府君之遗德，子宜为文之，育将勒焉。

　　濂案：府君讳泽，字润民，姓阎氏，越之会稽人。自幼为吏于三界巡检司，迁馀姚石堰西场，历山阴县及录事司，遂升越府史。府公贤之，事之剧者，恒以属府君，不久辄集。府仓之斛，皆斫木题凑而成，易于开阖，苟通锱铢之隙，入粮必加。府君知病民，命椎铁为纸而锢其四隅，邻府取以为法。已而调衢州，会江浙行省檄筑诸郡城，衢府遂诿之府君。府君召大姓于庭，取官书验亩赋之，小大咸宜，民大悦。充广盈仓副使，转宁国县典史，未上卒。时至正丙申三月朔也，上距所生大德癸卯之岁，寿五十又四。娶何氏，同县曹娥镇人，有妇德，得年四十，以重纪至元庚辰某月日卒。子男子二，长即育，以儒贡吏部，授以今官，阶承直郎。次深。子女子三，陈彦诚、韩泰、张汉卿，其婿也。

　　濂闻招魂而葬者久矣，在汉则新野公主，在魏则郭循，在晋则曹馥，盖无代无之。虽袁瑰驳议颇富，而于即生以推亡，依情以处礼，二者终有所未尽。孝子之于父母，欲报之情，何有纪极？天不足以为高，地不足以为厚，尚可遏之而不得伸邪！昔者丁兰母亡，刻木而奉之。有若木，其焉可指之为母乎？亦聊以塞夫罔极之思尔。若育之为，出于念亲之切，是亦礼之变者也。脱议之，其将非人情矣乎。铭曰：

　　孰无父母，孰无丘墓？悠悠苍天，我胡独不然？溯风长怀，有泪如泉。贺上祊之原，是为阎氏之阡。述德以昭先，百世其传。

　　◇孙孝子传

　　孙孝子讳惟中，字伯庸，潍州昌邑人。祖明，父琳，世为农。孝子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性雅爱宋名臣言行，历历能道之。凡所谋犹，恒取以为则。年及壮，用推择为宁海州史。一年，贡益都府。濒行，会父卒，皇皇如欲无生。县有汉昌邑王废城，举柩葬城中，结庵庐其侧，藉苫以居。旷野无人，深夜月冷，哭声依稀，随悲风远闻，人为泣下。日啜淖糜二盂，却酒肉弗御。晨起无火，掬雪颒面，辄诣墓前拜。久之，手足皲瘃，形容蕉萃甚。或劝其还，哭而不对。闾师韩泰亨帅阖巷民言于县，县尹戴友谅弗之信，将廉之，伺夜半，携二苍头出风雪中，抵庵庐而听。孝子闻足音，遥问曰：“暮夜欲何为？”戴叹息而去，以为不让古人，亟上之府。部使者加覆察，如县言，请旌其门。文达中书，礼部不报。

　　孝子长身美髯，善谈古今事，遇子弟若严师。家法著于井落，多效之。娶刘氏，从孝子之化，居舅丧，亦不近酒肉三载。生三子，尚志、尚文、尚德。尚志业为儒，今擢礼部主客主事云。

　　史官曰：李据益都，明被兵掠至洪沟，去家三十里。年始十岁，兵以其童也，易之。明夜遁，伥伥乱行，有老父教之曰：“儿但从吾指以往，即至家矣。”明如其言，走固堤盐场中，草深灭顶，而豺狼左右嗥，明竟得还。父母亦避兵方归，举灯索明不得，相向哭，灯忽作花，复自相慰曰：“我儿其返乎？不然，此花何征也？”言未讫，忽闻叩门声。启视之，明也，亟挽以入。初，父止生明，今明之子孙逾四十人，而惟中又孝行卓卓如此，天之不绝孙氏者，其有以哉，其有以哉！

　　◇送黄尊师西还九宫山序

　　双井黄尊师中理，文节公庭坚之八世孙也。年弱冠，以门资袭爵，为光之固始尉。寻患半身不遂，弃官来归。有神师号金花君者，谓曰：“吾能疗而疾，疾愈当为道士，弗听，吾将去。”尊师曰：“傥能起废疾为全人，敢不受命！”金花君以帛粘其体，筜灯遍灼之，越七日起行。尊师曰：“神师之言犹在耳也，小子其敢忘。”乃去学老子法于钦天瑞庆宫。宫在兴国九宫山上，即真牧张真君道清炼丹之所。居十馀年，遂主其徒。其徒凡一千人，咸服其教，恂恂有道行。

　　当皇上西平江汉，尊师拜迎于鄂，应对称旨。后八年上思其人，复召至南京，所以宠劳者甚至。既退，命仪曹设宴享之。荐绅家以为尊师幸逢盛际，上简主知，龙光赫，山中泉石当被馀辉而绰有喜色，不可无咏歌以夸张盛美，其西还也，相率赋诗饯之，而请金华宋濂序之。诗曰：

　　崔崔九宫山，翠蕤倚曾青。飞观峙后先，宸奎烂晶荧。中有遁世翁，霞衣佩葱珩。仙徒一万指，执简听使令。年来遘兵燹，散走如流星。翁独牵青牛，寻云自躬耕。翠华幸江汉，扈从森幢旌。俯伏黄鹤矶，再拜陈中情。天日下照临，簪裳受馀荣。今又奉玺书，翩然觐神京。太官给珍膳，法酒双玉瓶。祗因逢景运，重阶泰阶平。致使方外士，恩宠沾鸿灵。一旦赋归欤，行裾逐云轻。自言当弱冠，绿袍佐山城。风露感末疾，离家炼黄宁。药烹日月鼎，符三龙虎经。中气昭象先，玄览极窈冥。欲期启泥丸，翀飞出孩婴。名花满皇都，春风语流莺。景物非不饶，归思竟缠萦。芳岁去如矢，逝波日堪惊。纯阳一销铄，重阴遂相乘。馀闻重自愧，颠毛类枯茎。逐物向役役，栖身亦茕茕。幸有一寸丹，能与万化并。何时滴秋露，相期注《黄庭》。

　　◇介石斋铭

　　金陵管君名豫，以时顺为之字，以介石题其所居之斋，皆取乎大《易》之义也。盖管君嗜学弗懈，既习儒家言，又通天官之学。当皇上龙飞，定鼎江左，材艺之士，无不宠任之，管君用荐者擢为历官。已而建太史监，遂改春官之职。管君益竭其智虑，凡气朔之盈虚，躔度之迟疾，或步或推，罔有丝毫愆忒。上嘉其勤，会廷议易太史监为钦天监，遂命管君为之令。管君亦可谓至荣也已，然其进学之心犹孳孳也，且谓，豫以悦乐为义，易致沉溺，必以中正自期，介如石焉，则能审其干微，上下之交，不至于谄渎矣，乃掇“介石”二言以自警。

　　呜呼，若管君者，其知豫之时顺之道乎？虽然，《豫》之彖辞有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管君苟以顺而则天，其又有契于不过、不忒之理乎？大《易》之道，无所不包，故予发其意于传注之外，而复系之以铭。铭曰：

　　豫之为义动以顺，苟耽于逸爽其正。节介如石刚且劲，其几始兆见辄定。自微而彰若龟镜，下不加亵上弗佞。如此进学德将凝，或冥或鸣戕厥性。

　　戒之初终制乃胜，有斋肃如更严靓。我铭其楹宜敬听。

　　◇奉制撰蟠桃核赋（有序）

　　洪武乙卯夏五月丁丑，上御端门，召翰林词臣，出示巨桃半核，盖元内库所藏物也。其长五寸，广四寸七分，前刻“西王母赐汉武桃”及“宣和殿”十字，涂以金。中绘龟鹤云气之象。后镌“庚子年甲申月丁酉日记”，其字如前之数，亦以金饰之。所谓庚子，实宣和二年。字颇疑祐陵所书。既而奉旨撰赋，垂诫方来。

　　臣濂谨按，王母献桃事，详见张华《博物志》第八卷“史补类”。华言桃七枚，大如弹丸，遗帝五，自食其二。以今核观之，且十倍于弹丸，则其实之如斗可知矣，岂华出于传闻而想像载之欤？抑其言足信，而后之好事者假托傅会之欤？不然，《汉武内传》所谓桃如凫卵、形圆而色青者，又果何如欤？复按蔡京所记，尚方有王母蟠桃，核颇巨。京尝相祐陵，其见与今相符，事当可征。然则传志所载，诚有不可信者欤。臣敢忘其固陋，撰赋一篇，府伏丹陛以献。初则极其形容，终则一归之于正云。其词曰：

　　炎汉六叶，实惟武皇。阐坤符，握乾纲，祀汾阴，建竹宫（叶）。仁兽在郊，赤芝荐芳。西海献续弦之胶，弱水来燕卵之香。庆诸福之毕集，思骑龙于帝乡。幸灵桃之入口，传仙种于下方。想其瑶阶露寒，彤庭秋迥，银烛未掩，画屏斜映。启承华之秘殿，眄瑶池而神骋。忽王母兮遥临，托青鸟以传命。郁佳气之葱茏，觌芳姿之妍靓。于是玳席初延，霞觞屡传。兰辞吐兮袭人，缥袂举兮高軿。紫云之辎軿暂驻，九微之灯火犹然。乃启锦蒙，乃濯翠笾，乃出桃实，献于帝前。味甘醇而如醴，色含腴以不干。鸾刀割蜜，神液流泉。上滋华池，身轻欲仙。将怀核而种之，絜上林之寒烟。王母微笑，尘世易迁。傥花实之并见，岁屡阅于三千。唯紫府之列真，视沧海于桑田。彼窥鸟牖之小儿，尚溪测夫幽玄。斯核也，匪铸而成，非陶而凝，籍五行之亭毒，资六气以流形。鄙瓠犀之脆薄，并玉质之坚贞。爪之不入，叩则有声。知何年之中析，存半璧之晶荧。俯贴金盘，巢莲之龟藏六；仰承玉露，常满之杯弗倾。锐首耸兮尖岑，丰下椭兮坠星。众皱蹙背文之籀，一洼晕面色之棨。荷盘欲展，蚌甲未扃。藏仁之迹犹在，含肌之罅如生。函肉好之隐约，围合线之交层。龟鹤轩翥兮显象，宝章绚烂兮金明。凤卣鸾彝，同藏珍于天府；星形月魄，挟灏气于蓬瀛。嗟夫，自昔仙灵，惚恍难凭，出无入有，变幻莫停。橘类盎兮巴园，枣如瓜兮汉庭。恣燕齐之方士，骋诡辨之奔腾。瞻云路之咫尺，恨凡骨之难登。以雄才之盖世，甘昏溺而不醒。至若建章月淡，甘泉风冷，铜茎中峙，仙掌高擎。望飙轮兮不来，徒驰情于窈冥。苦白日之易短兮，竟莫制于颓龄。核虽存而人则逝兮，悲秋风于茂陵。矧宣和之继轨兮，慕鼎湖之龙升。托青华之帝子，设神霄之玄称。何殷鉴之不远，踵覆辙其相仍。天启皇明，真人龙兴。顺堪舆之大化，调阴阳之至精。道德行兮，即龙虎之丹显；忠信昭兮，胜铅汞之功弘。以九州为仁寿之域，侪兆民于乔松之朋。神机流浃，太和熏蒸。指佞人兮草生屈轶，齐气朔兮阶秀尧蓂。视区区之遗核，初何系乎重轻。此所以革往古之荒唐，法唐虞以作程也。谇曰：桃有核兮大逾掌，历千龄兮多惚恍。慨灵仙兮劳梦思，谁见昆丘兮紫芝长。真人出兮海宇宁，礼乐为冠兮仁义作缨，箫韶九成兮凤皇鸣，青鸟不敢徕兮幻说清，千秋万岁兮永长生。

　　窃记《徽宗本纪》，宣和元年己亥二月庚辰改元，遂易宣和殿为保和殿。至四年壬寅夏四月丙午，诏录三馆书置宣和殿及太清楼秘阁，始重称宣和。今核上之字刻于二年庚子之甲申月，乃不书保和，而犹袭宣和之名，此固不可不疑。况丁酉日属庚子岁癸未月之终，今复隶之于甲申月之首，尤有不可得而致诘者。颇意此核非汉武时物，字亦非宋祐陵所书。杂书所载海外之国多大挑，虽不可尽信，或者得其遗核，特依仿而托之者欤？然濂年已迈，旧学皆废忘，未必其言之足征也，姑书之于此，以俟后之君子云。

　　（以上明正德间刻本《宋学士文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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