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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维扬书院记


  维扬有书院,作为讲堂学舍,延道德博闻之儒,抠衣升堂,昌明孔、孟之道。而乡人子弟,相与群萃州处,以为讲肄之地,其来旧矣。万历中御史中州彭君来视盐政,闵其芜废,修而作之,祀董仲舒以后诸贤于其中。高馆曾楼,宏壮靓深,故御史大夫邹忠介公为之记。久之复废,后盐使者泰和杨君忾然叹曰:“岂可使讲德之堂,夷而为长亭厨传乎?”按其旧而新之,正其名曰维扬书院,以书属余曰:愿有记以继忠介之后。

  日者讲学之禁尝严矣,盖发作于万历之中,而浸淫于天启之后。迨于今,讲者熄,禁者亦弛,胥天下不复知道学为何事。夫其禁之严也,钩党促数,文网锲急,犹足以耸剔天下精悍之气而作其隤陁。是故逆奄之祸,士大夫捐身命以捍之,而士气卒以胜。及其禁之弛也,天下皆镌夷其廉隅,啽呓其颊舌,顽钝狂易,懵然于猋庉脂夜之中。于是朝着无盘水加剑之大臣,疆埸多扣头屈膝之大吏,集诟成风,而刑辟不足以禁御。繇此言之,禁学之效,可见于此矣。自正心诚意之学,陈陈相因,而姚江良知之宗始盛。儒者又或反唇而讥之。良知之言,昉于孟子。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分而言之,曰仁、义、礼、智,其实则良知而已矣。

  夫立乎人之本朝,蝇营狗苟,斯君而卖国者,谋人之军师国邑,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盖已澌然不可复识矣。其良知之未死者,如月之有魄也,如木之有枿也。质诸梦寐,告诸妻子,未有不淟然汗下,烦冤欷歔者也。故曰: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不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行道乞人之所不受不屑,而公卿大夫交臂而仍之,恬不为怪,彼亦遏抑其良知,抹其廉耻,违心反面,以至此极也。诚使良知之学,讲之有素,知如是而为人,如是而非人也;知如是而为忠臣孝子,如是而乱臣贼子也;知如是而为圣贤,如是而夷狄禽兽也。知汤之必灼也必不赴,知火之必焚也必不蹈,知涂炭之必燋烂也必不坐。如是而士气可立,国耻可振,猋庉脂夜之祥,其可以少解矣乎?稽良知之弊者,曰泰州;之后流而为狂子,为民,所谓狂子民者,颜山农、何心隐,李卓吾之流也。彼其人皆脱屣身世,芥视权幸,其肯蝇营狗苟、欺君而卖国乎?其肯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乎?讲良知之学者,沿而下之,则为狂子,为民;激而返之,则为忠臣,为义士。视世之公卿大夫,交臂相仍,违心而反面者,其不可同年而语,亦已明矣。

  呜呼!圣人之言,元气也;孟子之言,药石也;姚江之言,救病之急剂也。南宋之世,以正心诚意药之而不效,故有风痹不知痛痒之证;今之世,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药之而不效,故有顽钝狂易之证。舍是而不加诊治,则人心死矣。病在膏盲,不可以复活矣。用良知之学为急剂,号呼惕厉,庶几其有瘳乎?

  杨君,今之有志于医国者也。当军兴倥偬,征求旁午之会,舍盐铁之策,而修师儒讲肄之事,其必以为救世之务,莫先于此与!诚先之,则请自姚江之学始。邹忠介公者,余之执友,而杨君之乡先生也。天启之学禁,以忠介为首。忠介之记,盖亟称姚江、泰州,而杨君之所得于忠介者深矣。故乐为记之,使刻石陷诸壁间,亦以告于维扬之士继泰州而兴起者也。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日,常熟钱谦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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