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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渌水亭杂识四(1)


  古人咏史,叙事无意,史也,非诗矣。唐人实胜古人,如“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长生”,“东风不假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诸有意而不落议论,故佳。若落议论,史评也,非诗矣。宋已后多患此病。愚谓唐诗宗旨断绝五百余年,此亦一端。

  咏史祇可用本事中事,用他事中事,须宾主历然。若祇作古事用之,便不当行。如“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元者,玄元皇帝老子也。唐世奉为始祖,事固诬诞,天子五色车用汉武甲乙日青车、丙丁日赤车事,周伯强引杜预《左传序》语,谓之具文见意,以其意在文中,更不出意也,乃为高手。今世之大为诗害者,莫过于作步韵诗。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韵府群玉》,今世非步韵无诗,岂非怪事?诗既不敌前人,而又自缚手臂,以临敌失计极矣。愚曾与友人言此,渠曰:今人止是做韵,谁曾做诗。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绝此病,必无好诗。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

  《雅》《颂》多赋,《国风》多比、兴,《楚词》从《国风》而出,纯是比兴,赋义绝少。唐人诗宗风骚,多比、兴,宋诗比、兴已少。明人诗皆赋也,便觉版腐少味。

  山谷《猩猩》《毛笔》诗不失唐人丰致,反自题为戏作,失正眼矣。

  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老杜《黑白鹰》、曹唐《病马》、韩偓《落花》可证。今人论诗,唯恐一字走却题目,时文也,非诗也。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

  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诗。举业欲干禄,人操其柄,不得不随人转步。

  诗取自适,何以随人!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庾子山句句用字,固不灵动。六一禁绝之,一事不用,故遂至于澹薄空疏,了无意味。唐人有寄托,故使事灵。后人无寄托,故使事版。

  刘禹锡云:“阁上掩书刘向去,门前修刺孔融来”,借古以叙时事,则灵动。武元衡云:“刘琨长啸风生坐,谢眺题诗月满楼”,实用古事而无寄托,便成死句。建安无偶句,西晋颇有之,日盛月加,至梁、陈谓之格诗,有排偶而无粘沈。宋又加剪裁,遂成五言。唐律《长庆集》中尚有半格体。

  七言,汉人犹未成体,至魏文帝之《燕歌行》而成体,至梁人渐近于律,至初唐而遂成七言律诗。

  七言歌行始于六朝,其间有长短句,有换韵,音节低昂,声势稳密,居然近体,非古诗也。

  《北史·卢思道传》曰:周武帝平齐,授思道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杨休之等数人作《听鸣蝉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叹美之。今读其词,居然初唐王、杨诸子。隋炀帝《江都宫乐歌》七言律体已具,律诗亦不始于唐。

  五、七言绝句,唐人加以粘缀,声病耳,其体未变于古也。

  五言律诗,其气脉犹与古诗相近。至于七言律诗,则别一世界矣。

  六朝人凡两句谓之联,凡四句谓之绝,非必以四句一篇者为绝句。

  休文八病,宋人已不能辨。大约有声病守粘缀无叠韵,不口吃者,八病俱离。

  口吃诗即翻也,叠韵诗即切也。古今贵经教,口吃也,屋、北、鹿、独、宿叠韵也。口吃亦名双声。

  “独树临江夜泊船”,或本作“独戍”。愚谓大江中有戍兵处,可泊船,以“独戍”为是。后读《宋史·王明传》,见其地有独树口,不觉自失。

  唐人以韵字之少者,与他部合之为通用。咍当与佳通,以隔一部故,遂与灰通,以致字声乱极。韵本休文小学之书以为诗韵已误,今人又作词韵,谬之谬也。

  人之作诗必宗《三百篇》,而用韵反不宗之,岂非颠倒?

  东翻登,冬翻丁,声固不同,而非不可同押者也。休文诸公强作解事,分为二部,后人以是唐人所遵,不敢相异。

  赵文敏诗不独在元人为翘楚,在宋可比晏同叔。而本传云:以书画掩其文章,以文章掩其经济。元世祖开国之君,所用当不谬也。

  杨铁崖乐府,别是一种奇特之文,谓之乐府则不可。李宾之亦然。

  汉人乐府多浓谲,十九首皆高澹。而《文选注》亦有引入乐府者,不知何故。

  乐府,汉武所立之官名,非诗体也。后人以为诗体。古人乐府词有切题者,有不切题者,其故不可解。少陵自作新题乐府,固是千古杰人。

  大抵古人诗有专为乐歌而作者,谓之乐府。亦有文人偶作,乐工收而歌之者,亦名乐府。

  乐府题今人多不能解,则不必强作,李于鳞獶孟衣冠,徒为人笑。

  《焦仲卿妻》又是乐府中之别体,意者如后之《数落山坡羊》,一人弹唱者乎?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律诗,近体也。其开承转合与时文相似,唯无破承起讲耳。古诗则欧、苏之文,千变万化者也。作时文者,多不敢擅作古文。而作律诗者,无不竟作古诗,可乎哉?

  古诗汉枚乘所作有在十九首中者,然亦不殊于建安,但举建安之名以为宗极可也。

  阮公《咏怀》,不下建安人作,自此而后,西晋已变建安体,绝于阮公。

  西晋之《白寔舞词》不言何人作,那得下于汉人。东晋竟无诗,至陶、谢而复振。

  康乐矜贵之极,不知者反以为才短幅狭,将为东坡如搓黄麻绳千百尺乎?诗至明远而绚丽已极,虽不似建安,而别立门户不肯相下也。

  昌黎作王仲舒碑,又作志。作刘统军志,又作碑。东坡作司马公行状,又作碑。其事虽同,而文词句律乃无一字相似者。蔡中郎为陈太丘、胡广作碑,及为二公作祠铭,同者乃十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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