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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3)


  ◇灵丘丈人

  灵丘之丈人善养蜂,岁收蜜数百斛,蜡称之,于是其富比封君焉。丈人卒,其子继之。未期月,蜂有举族去者,弗恤也。岁余,去且半。又岁余,尽去,其家遂贫。陶朱公之齐,过而问焉,曰:“是何昔者之熇熇而今日之凉凉也?”其邻之叟对曰:“以蜂。”请问其故,对曰:“昔者丈人之养蜂也,园有庐,庐有守,刳木以为蜂之宫,不罅不庮。其置也,疏密有行,新旧有次,坐有方,牖有乡。五五为伍,一人司之,视其生息,调其暄寒,巩其构架,时其墐发。蕃则从之析之,寡则与之裒之,不使有二王也。去其蛛蟊蚍蜉,弥其土蜂蝇豹。夏不烈日,冬不凝凘。飘风吹而不摇,淋雨沃而不渍。其取蜜也,分其赢而已矣,不竭其力也。于是故者安,新者息,丈人不出户而收其利。今其子则不然矣。园庐不葺,污秽不治,燥湿不调,启闭无节,居处臲卼,出入障碍,而蜂不乐其居矣。及其久也,蛅蟖同其房而不知,蝼蚁钻其室而不禁,鹩鳭掠之于白日,狐狸窃之于昏夜,莫之察也。取蜜而已。又焉得不凉凉也哉!”陶朱公曰:“噫!二三子识之,为国有民者,可以鉴矣!”

  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杀人之道存焉。《书》曰:刑期于无刑。又曰:眚灾肆赦。此先王之心也。是故制刑期于使民畏刑,有必行,民知犯之之必死也,则死者鲜矣。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知罪不避而辄原焉,是启侥幸之心,而教人犯也;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然则赦令卒不可行与?曰:法有二,有古今之通禁,有一代之私禁。古今之通禁,恶逆也,杀人、伤人及盗之类也,而释勿治,是代之为则也。一代之私禁,茶盐钱币之类也,民无以为生,而官不能恤,于是乎有犯。虽难以为常,原情而贷之可也。”

  济阴之贾人,渡河而亡其舟,栖于浮苴之上,号焉。有渔者以舟往救之,未至,贾人急号曰:“我济上之巨室也,能救我,予尔百金。”渔者载而升诸陆,则予十金。渔者曰:“向许百金而今予十金,无乃不可乎?”贾人勃然作色曰:“若渔者也,一日之获几何?而骤得十金,犹为不足乎?”渔者黯然而退。他日贾人浮吕梁而下,舟薄于石,又覆,而渔者在焉。人曰:“盍救诸?”渔者曰:“是许金而不酬者也。”立而观之,遂没。郁离子曰:“或称贾人重财而轻命,始吾不信,而今知有之矣。张子房谓汉王曰:秦将贾人子,可啖也。抑所谓习与性成者与?此陶朱公之长子所以死其弟也。孟子曰:故术不可不慎也。信哉!”

  卫懿公好禽,见抵牛而悦之,禄其牧人如中士。宁子谏曰:“不可。牛之用在耕,不在抵。抵其牛,耕必废。耕,国之本也,其可废乎?臣闻之,君人者,不以欲妨民。”弗听。于是卫牛之抵者,贾十倍于耕牛,牧牛者皆释耕而教抵,农官弗能禁。邶有马生驹,不能走而善鸣,公又悦而纳诸厩。宁子曰:“是妖也,君不寤,国必亡。夫马,齐力者也,鸣非其事也。邦君为天牧民,设官分职,以任其事。废事失职,厥有常刑。故非事之事,君不举焉,杜其源也。妖之兴也,人实召之。自今以往,卫国必多不耕之夫、不织之妇矣,君必悔之。”又弗听。明年,狄伐卫。卫侯将登车,而御失其辔;将战,士皆不能执弓矢。遂败于荥泽,灭懿公。

  髬耏问于赤羽雕曰:“盗日杀而日多,何也?”赤羽雕曰:“未也。而今方多耳。”髬耏曰:“何若是甚也?”赤羽雕曰:“乘子之车,循子之轨,天下之生将尽为盗。”髬耏曰:“请闻之。”赤羽雕曰:“昔者蠪蚳暴于岷嶓之间,蜀王使相回帅师伐之,畏弗进,作土门而壁焉。其士卒日食于民,民瘵弗堪,于是五丁凿山以出于江之源,擒蠪蚳,杀之。相回闻蠪蚳之死也,毁壁而出,取其尸以为功,曰:‘我之徒兵实杀之。’五丁怒,杀相回。排大彭而壅之江,江水逆流,覆王宫。王升木而号,化为杜鹃。今天下之治盗者,皆相回也。民不甘喂肉于蠪蚳也,能无泄五丁之怒者乎!”

  晋灵公好狗,筑狗圈于曲沃,衣之绣。嬖人屠岸贾因公之好也,则夸狗以悦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于绛宫,惊襄夫人,襄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胜。屠岸贾命虞人取他狐以献,曰:“狗实获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国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于是国人皆畏狗。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饱则曳以归屠岸贾氏,屠岸贾大获。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贾,则狗群噬之。赵宣子将谏,狗逆而拒诸门,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贾欺曰:“赵盾之狗也。”公怒,使杀赵盾。国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赵穿因众怒攻屠岸贾,杀之,遂弑灵公于桃园,狗散走国中,国人悉禽而烹之。君子曰:“甚矣屠岸贾之为小人也!譝狗以蛊君,卒亡其身,以及其君,宠安足恃哉!人之言曰:‘蠹虫食木,木尽则虫死。’其如晋灵公之狗矣!”

  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是多也,恶乎择?”对曰:“甚易也。但视其敝蓬、折橹而破帆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瓠里子仰天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与,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

  楚王好安陵君,安陵君用事,景睢邀江乙,使言于安陵君曰:“楚国多贫民,请以云梦之田贷之耕以食,无使失所。”安陵君言于王而许之。他日见景子,问其入之数,景子曰:“无之。”安陵君愕曰:“吾以子为利于王而言焉,乃以与人而为恩乎?”景睢失色而退,语其人曰:“国危矣!志利而忘民,危之道也。”

  卫灵公怒弥子瑕,抶出之。瑕惧,三日不敢入朝。公谓祝曰:“瑕也怼乎?”子鱼对曰:“无之。”公曰:“何谓无之?”子鱼曰:“君不观夫狗乎?夫狗,依人以食者也,主人怒而抶之,嗥而逝。及其欲食也,葸葸然复来,忘其抶矣。今瑕,君狗也,仰于君以食者也,一朝不得于君,则一日之食旷焉,其何敢怼乎?”公曰:“然哉。”

  ◇瞽瞆

  郁离子曰:“自瞽者乐言己之长,自瞆者乐言人之短。乐言己之长者不知己,乐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无所见,不知人者无所闻。无见者谓之瞽,无闻者谓之瞆。人有耳目,而见闻有所不及,恒思所以聪明之,犹惧其蔽塞也,而况于自瞽、自瞆乎!瞽且瞆,而以欺人曰:予知且能。然而不丧者,蔑之有也。”

  郁离子曰:“讳者,欺之媒乎;矜者,謟之宅乎。媒以招之,宅以纳之,奸其不至乎?故舟必漏也,而后水入焉;土必湿也,而后苔生焉。奸人伺隙以图进其身,奚暇为人国家计哉?故因其矜也,而施之謟;因其讳也,而投以欺:然后昭然知其为謟与欺,而弗之拒也。由是而贯,贯而后宠生焉。宠生慕,慕生效。夫奸人之得志于人国家也,一且不能堪也,而况于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蝇,非特尽其肉而已也。蝇生蛆,而蛆复为蝇。蝇、蛆相生而不穷,夫何以当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医之治疾也,针其膏肓,绝其根源,然后邪淫不生。苟知謟与欺之能丧人心、亡人国也,屏其媒,坏其宅,奸者熄矣。”

  瓠里子之艾,谓其大夫曰:“日君之左服病,兽人曰:得生马之血以饮之,可起也。君之圉人使求仆之骖,仆难,未与也。”大夫曰:“杀马以活马,非人情也,夫何敢?”瓠里子曰:“仆亦窃有疑焉。虽然,亦既知君之心矣,愿因而有所请。仆闻有国者,必以农耕而兵战也。农与兵,孰非君之民哉?故兵不足则农无以为卫,农不足则兵无以为食。兵之与农,犹足与手,不可以独无也。今君之兵暴于农,而君不禁;农与兵有讼,则农必左,耕者困矣:是见手而不见足也。今君之圉人见君之不可无服,而不见仆之不可无骖也。昔者陈胡公之元妃大姬好舞,于是宛丘之人皆拔其桑而植柳。仆窃为君畏之。”

  宋王偃恶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视朝,必诋楚以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于是行旅之自楚适宋者,必构楚短以为容。国人大夫传以达于朝,狃而扬,遂以楚为果不如宋,而先为其言者亦惑焉,于是谋伐楚。大夫华犨谏曰:“宋之非楚敌也旧矣,犹夔牛之于鼢鼠也。使诚如王言,楚之力犹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胜不足以直一败,其可以国试乎?”弗听,遂起兵。败楚师于颖上,王益逞。华犨复谏曰:“臣闻小之胜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今楚惧矣,而王益盈。大惧小盈,祸其至矣。”王怒,华犨出奔齐。明年,宋复伐楚,楚人伐败之,遂灭宋。

  越王燕群臣,而言吴王夫差之亡也,以杀子胥故,群臣未应。大夫子余起而言曰:“臣尝之东海矣,东海之若,游于青渚,禺渼会焉,介鳞之从者以班见。夔出,鳖延颈而笑,夔曰:‘尔何笑?’鳖曰:‘吾笑尔之蹻跃,而忧尔之踣也。’夔曰:‘我之蹻跃,不犹尔之躃跛乎?且我之用一而尔用四,四犹不尔持也,而笑我乎?故跂之则赢其肝,曳之则毁其腹,终日匍匐,所行几许?尔胡不自忧而忧我也!’今王杀大夫种而走范蠡,四方之士掉首不敢南顾,越无人矣。臣恐诸侯之笑王者在后也。”王默然。

  即且与芃遇于疃,芃褰首而逝,即且追之,蹁旋焉绕之,芃迷其所如,则呀以待。即且摄其首身,弧屈而矢发,入其肮,食其心,啮其晵,出其尻,芃死不知也。他日行于煁,见蛞蝓,欲取之,蚿谓之曰:“是小而毒,不可触也。”即且怒曰:“甚矣尔之欺予也!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芃。芃噬木则木翳,啮人兽则人兽毙,其烈犹火也。而吾入其肮,食其心,菹鲊其腹肠,醉其血而饱其壒,三日而醒,融融然。夫何有于一寸之蛇蝡乎?”鼓其足而凌之。蛄蝓舒舒焉,曲直其角,煦其沬以俟之。即且粘而颠,欲走,则足与须尽解解䏰䏰而卧,为蚁所食。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蒙人衣狻猊之皮以适圹,虎见之而走。谓虎为畏己也,返而矜,有大志。明日服狐裘而往,复与虎遇,虎立而睨之。怒其不走也,叱之,为虎所食。邾娄子泛于河,中流而溺,水涡喣而出之,得壶以济岸,以为天祐己也。归而不事鲁,又不事齐。鲁人伐而分其国,齐弗救。君子曰:“无畏者,祸之本乎?惟有德可以受天祥。祥不妄集,圣人实有之,犹内省而惧,畏其不能胜也,而况敢自祥乎!非祥而以为祥,丧其心矣,其能免乎?”

  郁离子谓姬献曰:“吾尝游汝、泗之间,见丛祠焉,其中为天仙,其左右为鬼伯。天仙之祠,香烛之外无物;而鬼伯之祠,击钟烹膻,明膏火,穷昼夜。今子之庭无雨旸寒暑皆如市,鹅羊鸭鸡之声哑嚄嘈囋,不得闻人语。吾隐子之不能为天仙而为鬼伯也。”明年而败于匏瓜之墟,姬献死焉。

  有献陵鲤于商陵君者,以为龙焉,商陵君大悦。问其食,曰:“蚁。”商陵君使豢而扰之。或曰:“是陵鲤也,非龙也。”商陵君怒抶之,于是左右皆惧,莫敢言非龙者,遂从而神之。商陵君观龙,龙卷屈如丸,倏而伸,左右皆佯惊,称龙之神,商陵君又大悦。徙居之宫中,夜穴甓而逝,左右走报曰:“龙用壮,今果穿石去矣”。商陵君视其迹,则悼惜不已,乃养蚁以伺,冀其复来也。无何,天大雨,震电,真龙出焉。商陵君谓为豢龙来,矢蚁以邀之。龙怒,震其宫,商陵君死。君子曰:“甚矣商陵君之愚也!非龙而以为龙,及其见真龙也,则以陵鲤之食待之,卒震以死,自取之也。”

  冥谷之人畏日,恒穴土而居。阴有蛇焉,能作雾,谨事之,出入凭焉,于是其国昼夜雾。巫绐之曰:“吾神已食日矣,日亡矣。”遂信以为天无日也,乃尽废其穴之居而处垲。羲和氏之子之崦过焉,谓之曰:“日不亡也。今子之所翳者,雾也。雾之氛,可以晦日景,而焉能亡日?日与天同其久者也,恶乎亡!吾闻之:阴不胜阳,妖不胜正。蛇,阴妖也,鬼神之所诘,雷霆之所射也。今乘天之用否,而逞其奸;又因人之讹,以凭其妖,妖其能久乎?夫穴,子之常居也,今以讹致妖,而弃其常居,蛇死,雾必散,日之赫其可当乎?”国人谋诸巫,巫恐泄其绐,遂沮之。未期月,雷杀其蛇。蛇死而雾散,冥谷之人相呴而槁。

  粤人有采山而得菌,其大盈箱,其叶九成,其色如金,其光四照。以归,谓其妻子曰:“此所谓神芝者也,食之者仙。吾闻仙必有分,天不妄与也。人求弗能得,而吾得之,吾其仙矣。”乃沐浴,齐三日,而烹食之,入咽而死。其子视之,曰:“吾闻得仙者必蜕其骸,人为骸所累,故不得仙。今吾父蜕其骸矣,非死也。”乃食其余,又死。于是同室之人皆食之而死。郁离子曰:“今之求生而得死者,皆是之类乎!故张罔以逐禽,使无所逃而获,非不知而不避者也。设食而机之,则其获也,皆非知之而不避者也。南方有鸟,五采而象凤,名曰昭明,其性好乱,故出则天下起兵。西方有兽,斑文而象虎,名曰驺虞,其性好仁,故出则天下偃兵。其不知者,莫不以为凤与虎也。今天下之人,孰不曰予有知也?由此观之,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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