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翱 > 李文公集 | 上页 下页
复性书上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过,沙不浑,流斯清矣;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性与情不相无也。

  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邪?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者邪?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火之潜于山石林木之中,非不火也;江河淮济之未流而潜于山,非不泉也。石不敲,木不磨,则不能烧其山林而燥万物。泉之源弗疏,则不能为江为河,为淮为济,东汇大壑,浩浩荡荡,为弗测之深。情之动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

  故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明与昏谓之不同,明与昏性本无有,则同与不同,二者离矣。夫明者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是故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

  《易》曰:“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尽其性而已矣。子思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和乐,乐之本也;动而中礼,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步则闻佩玉之音,无故不废琴瑟,视听言行,循礼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诚也。诚而不息则虗,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非他也,此尽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为也,不亦惑耶?

  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颜子得之,拳拳不失,不远而复其心三月不违仁。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其所以未到于圣人者,一息耳,非力不能也,短命而死故也。其余升堂者,盖皆传也。一气之所养,一雨之所膏,而得之者各有浅深,不必均也。子路之死也,石乞、孟黡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由也非好勇而无惧也,其心寂然不动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阙,其教授者,唯节行、文章、章句、威仪、击剑之术相师焉。性命之源,则吾弗能知其所传矣。

  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邪?吾自六岁读书,但为词句之学,志于道者四年矣。与人言之,未尝有是我者也。南观涛江,入于越,而吴郡陆傪存焉。与之言之,陆傪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遂书于书,以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命曰《复性书》,以理其心,以传乎其人。乌戏!夫子复生,不废吾言矣。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