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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论事于宰相书

  凡居上位之人,皆勇于进而懦于退,但见己道之行,不见己道之塞,日度一日,以至于黜退,奄至而终,不能先自为谋者,前后皆是也。阁下居位三年矣,其所合于人情者不少,其所乖于物议者亦已多矣。奸邪登用而不知,知而不能去。柳泌为刺史,疏而不止;韩潮州直谏贬责,诤而不得。道路之人咸曰:“焉用彼相矣。”阁下尚自恕,以为犹可以辅政太平,虽枉尺犹能直寻,较吾所得者,不啻补其所失,何足遽自为去就也?切怪阁下能容忍,亦已甚矣。

  昨日来高枕不寐,静为阁下思之,岂有宰相上三疏而止一邪人,而终不信?阁下天资畏慎,人不能显辨其事,忍耻署敕,内愧私叹,又将自恕曰:“吾道尚行,吾言尚信,我果为贤相矣。我若引退,则谁能辅太平耶?”是又不可之甚也。当贞观之初,房、杜为相,以为非房、杜则不可也。开元之初,姚、宋为相,以为非姚、宋,则不可也。

  房、杜、姚、宋之不为相,亦已久矣。中书未尝无宰相,然则果何必于房、杜、姚、宋?况道不行,虽皋陶、伊尹,将何为也?房、杜、姚、宋诚贤也,若道不行,言不信,其心所谓贤者,终不敢不进,其心所谓邪者,终不敢不辨。而许敬宗、李义府同列用事,言信道行,又自度智力必不足以排之矣,则将自引而止乎?将坐而待黜退乎?尚自恕苟安于位乎?以阁下之明,度之当可知矣。

  凡虑己事则不明,断他人事则明己私而他人公,勇易断也。承阁下厚知,受奨擢者不少,能受阁下德而献尽言者未必多。人幸蒙以国士见目,十五年余矣,但欲自竭其分耳,听与怪在阁下裁之而已。

  ▼劝裴相不自出征书

  三两日来,皆传阁下以淄青未平,又请东讨。虽非指的,或虑未实。万一有之,只可先事而言,岂得后而有悔?且如房、杜、姚、宋,时政大耀,而无武功;郭汾阳、二李太尉,立大勋而不当国政。阁下以舍人使魏博,六州之地归矣。自秉大政,兵诛蔡州,久而不克,奉命宣慰,未经时而吴元济生擒矣。使一布衣持书渉河,而王承宗恐惧委命,割地以献矣。自武德以来,宰相居庙堂而成就功业者,未有其比。是宜以功成身退、养德善守为意。奈何如始进之士,汲汲于功名,复欲出征,以速平寇贼之为事耶?

  自秦汉以来,亦未尝有立大功而不知止,能保其终者,即韩侍郎亲率重兵以压境矣,田司空深入贼地以立功矣。夫人之情,亦各欲成功在己,惟恐居下,顾宰相衔命,领三数书生指麾来临,坐而享其功名耶?夺人之功,不可一也;功高不赏,不可二也;兵者危道,万一旬月不即如志,是坐弃前劳,不可三也。凡三事昭灼易见,岂或事在于己,而云未熟邪?伏望试以狂言访于所知之厚者,意切辞尽,不暇文饰,伏惟少赐省察。翱再拜。

  ▼荐士于中书舍人书

  前岭南节度判官试大理司直兼殿中侍御史韦词、处士石洪〔明经出身,十五年前曾任冀州纠〕、前宣歙来石军判官、试太常寺协律郎路随、江西观察推官试秘书郎独孤朗,右三人先己论荐,一人继此咨陈。如韦之才能无方,忠厚可保,翱与南中共更外患,始终若一。此人先为一二阍人之所排诋,闻宰相惑于流言,都无意拔用。如此材能,岂可不达,适足以厚其资耳。

  石洪之贤,优于李渤,身遯而道光,材长而器厚,若在班列,必有殊迹,如路随首。以父在蕃中,未敢昏娶,年六度矣,不蓄仆妾,居处常如在丧,虽曾、闵复生,何以加此。其见解高明,事悉相类。独孤朗人物材能,不后韩林起居,比以伯父年高,罢举归侍,遂伯父之身,岂非厚于孝而薄于名者耶?凡此四人,材能行义,超越流辈。

  自二年来,阅除书,采擢后进多矣,未见胜之者。或隔以浮言,或限以资叙,贤者自处而不求苟进,在上者无超异之心,因循而不用,则冯唐白首,董生不遇,何足怪哉!翱以为宰物之心,患时无贤能可以推引,未闻其以资叙流言而蔽之也。天下至大,非一材之所能支,任重道远,非徇谗狠之心所能将明也。嗟夫!翱之说未必果信于兄,兄之言亦未尽行于时,虽殷勤发明,何有成益?但知而不告,则负于中心耳。

  ▼谢杨郎中书

  月日,乡贡进士李翱再拜。前者以所著文章献于阁下,累获咨嗟,勤勤不忘。翱率性多感激,每读古贤书,有称誉荐进后学之士,则未尝不遥想其人,若与神交,叹息悲歌,夜而复明,何独乐已往之事哉?诚窃自悲也。临空文尚慨慕如不足,况亲遇厥事、观厥人哉?幸甚幸甚!翱自属文求举有司,不获者三,栖遑往来,困苦饥寒,踣而未能奋飞者,诚有说也。

  窃惟当兹之士,立行光明,可以为后生之所依归者,不过十人焉。其五六人,则本无劝诱人之心,虽有卓荦奇怪之贤,固不可得而知也。其余则虽或知之,欲为之荐贤于人,又恐人之不我信,因人之所不信,复生疑而不自信。自信且犹不固,矧曰能知人之固?是以再往见之,或不如其初;三往见之,又不如其再。

  若张燕公之于房太尉、独孤常州之于梁补阙者,讫不见二人焉。夫如是,则非独后进者学浅词陋之罪也,抑亦先达称誉荐进之道有所不至也。孔子曰:“举尔所知。”古君子于人之善,惧不能知;既知之,耻不能誉之;能誉之,耻不能成之。若翱者,穷贱朴讷无所取,然既为阁下之所知,敢不以古君子之道有望于阁下哉?不宣。翱载拜。

  ▼与陆傪书

  李观之文章如此,官止于太子挍书郎,年止于二十九,虽有名于时俗,其卒深知其至者果谁哉?信乎天地鬼神之无情于善人而不罚罪也甚矣,为善者将安所归乎?翱书其人赠于兄,赠于兄,盖思君子之知我也。

  予与李观平生不得相往来,及其死也,则见其文。尝谓“使李观若永年,则不远于扬子云矣。”书己之文次,忽然若观之文,亦见知于君也,故书苦雨赋缀于前。当下笔时,复得咏其文,则观也虽不永年,亦不甚远于扬子云矣。书苦雨之辞既,又思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其词与其意适,则孟轲既没,亦不见有过于斯者。当其下笔时,如他人疾书写之,诵其文,不是过也。其词乃能如此,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可以类知也。穷愁不能无所述,适有书寄弟正辞,及其终,亦自觉不甚下寻常之所为者,亦书以赠焉。亦惟读观、愈之辞,既试一详焉。翱再拜。

  ▼答侯高第二书

  足下复书来,会与一二友生饮酒甚乐,故不果以时报。三读足下书,感叹不休。非足下之爱我甚,且欲吾身存而吾道光明也,则何能开难出之辞如此之无爱乎?前书所以不受足下之说而复辟之者,将以明吾道也。吾之道非一家之道,是古圣人所由之道也。吾之道塞,则君子之道消矣;吾之道明,则尧、舜、文、武、孔子之道未绝于世也。

  前书若与足下混然同辞,是宫商之一其声音也,道何由而明哉?吾故拒足下之辞,知足下必将愤予而复其辞也。足下再三教我适时以行道,所谓时也者,乃仁义之时乎?将浮沈之时乎?时苟仁且义,则吾之道何所屈焉尔?如顺浮沈之时,则必乘波随流,望风高下焉。苟如此,虽足下之见我,且不识矣,况天下之人乎?不修吾道而取容焉,其志亦不遐矣。故君子非仁与义,则无所为也;如有一朝之患,古君子则不患也。

  吾之道,学孔子者也。孔子尚畏于匡,围于蒲,伐树于桓魋,逐于鲁,绝粮于陈蔡之间。夫孔子岂不知屈伸之道耶?故贤不肖在我者也。贵与富,贫与贱,道之行否,则有命焉。君子正己而须之尔,虽圣人不能取其容焉。故孔子谓子路、子贡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何为至于此?”子路对曰:“意者吾未仁且智耶?而人之不我信与行也。”

  子曰:“有是乎?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贡对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贬夫子之道?”子曰:“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尔不修道而求为容,赐也而志不远矣。”谓颜渊如谓由、赐,颜渊对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世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盖叹之也。以孔子门人三千,其圣德如彼之至也,而知孔子者,独颜回尔,其他皆学焉而不能到者也。然则仆之道,天下人安能信而行耶?

  足下之言曰:“西伯、孔子何等人也?皆以柔气污辞,同用明夷也,以避祸患。斯人岂浮世邪人乎?”西伯,圣人也,羑里之拘,仅得免焉。孔子,圣人之大者也,其屈阨如前所陈,恶在其能取容于世乎?故曰:“危行言逊,所以远害也。”其道则不尔,其能远之与否而必容焉,则吾不敢知也。非吾独尔,孔子亦不知也。仆之道穷,则乐仁义而安之者也。如用焉,则推而行之于天下也。何独天下哉?将后世之人有得于吾之功者尔。天之生我也,亦必有意矣。将欲愚生民之视听乎?则吾将病而死,尚何能伸其道也?如欲生民有所闻乎?则吾何敢辞也。然则吾道之行与否,皆运也,吾不能自知也,天下人安能害于我哉?

  足下又曰:“吾子,夷、齐之道也。”如仆向者所陈,亦足以免矣,故不复有所说。若韩、孟与吾子之于我心,故知我者也。苟异心同辞,皆如足下所说,是仆于天下众多之人,而未有一知己也,安能动于吾之心乎?吾非不信子之云云者也,信子则于吾道不光矣,欲默默则道无所传云尔。子之道,子宜自行之者也,勿以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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