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翱 > 李文公集 | 上页 下页
卷五


  ▼知凤

  有小鸟止于人之家,其色青,鸠鹊鸟之属咸来哺之。未久,野之鸟羽而蜚者,皆以物至,如将哺之,其虫积焉。群鸟之鸣声杂相乱。是鸟也,一其鸣,而万物之声皆息。人皆以为妖也,吾讵知其非凤之类邪?古之说凤者有状,或曰如鹤,或曰如山鸡,皆与此不相似,吾安得知其凤之类邪?凤,禽鸟之绝类者也,犹圣人之在人也。

  吾闻知贤圣人者,观其道。由黄帝、尧、舜、禹、汤、文王至于孔子、颜回,不闻记其形容有相同者,是未可知也。如其同也,孔子与颜回并立于时,鲁国人曷不曰孔之回而颜之丘乎?是可知也。阳虎之状类孔子,圣人是以畏于匡,不书七十子之服于阳虎也。有人焉,其容貌虽如驩兜、恶来、颜回、子路,七十二子苟从而师之者,斯为圣人矣。故曰:知贤圣人者观其道。似凤而不见其灵者,山鸡也,则可似其形而凤之云邪?天下之鸟虽凤焉,鹰、鹯、鹍、鸿,其肯凤之邪?是鸟也,其形如斯,群鸟皆敬而畏之,非凤类而何?鸟至于宋州之野,当贞元十四年。

  ▼国马说

  有乘国马者,与乘骏马者并道而行。骏马囓国马之鬃,血流于地。国马行步自若也,精神自若也,不为之顾,如不知也。既骏马归,刍不食,水不饮,立而栗者二日。骏马之人以告,国马之人曰:彼盖其所羞也。吾以马往而喻之,斯可矣。乃如之。于是国马见骏马而鼻之,遂与之同枥而刍,不终时而骏马之病自已。

  夫四足而刍者,马之类也;二足而言者,人之类也。如国马者,四足而刍,则马也;耳目鼻口,亦马也;四支百骸,亦马也;不能言而声,亦马也;观其所以为心,则人也。故犯而不校,国马也;过而能改,骏马也。有人焉,恣其气以乘人,人容之而不知者多矣。观其二足而言,则人也;耳目鼻口,亦人也;四支百骸,亦人也;求其所以为人者而弗得也。彼人者,以形骸为人;国马者,以形骸为马。以彼人乘国马,人皆以为人乘马,吾未始不谓之马乘人。悲夫!

  ▼截冠雄鸡志

  翱至零口北,有畜鸡二十二者,七其雄,十五其雌,且饮且啄,而又狎乎人。翱甚乐之,遂掬粟投于地而呼之。有一雄鸡,人截其冠,貎若营群,望我而先来,见粟而长鸣,如命其众鸡。众鸡闻而曹奔于粟,既来而皆恶截冠雄鸡而击之,曳而逐出之,已而竞还啄其粟。日之暮,又二十一其群栖于楹之梁。截冠雄鸡又来,如慕侣,将登于梁,且栖焉,而仰望焉,而旋望焉,而小鸣焉,而大鸣焉,而延颈喔咿,其声甚悲焉,而遂去焉。至于庭中,直上有木三十余尺,鼓翅哀鸣,飞而栖其树巅。

  翱异之曰:“鸡,禽于家者也,备五德者也。其一曰见食命侣,义也,截冠雄鸡是也。彼众鸡得非幸其所呼而来耶?又奚为既来而共恶所呼者而迫之耶?岂不食其利背其惠耶?岂不丧其见食命侣之一德耶?且何众栖而不使偶其群耶?”

  或告曰:“截冠雄鸡,客鸡也。予东里鄙夫,曰陈氏之鸡也。死其雌,而陈氏寓之于我群焉,勇且善斗,家之六雄鸡勿敢独挍焉,是以曹恶之,而不与同其食及栖焉。夫虽善斗且勇,亦不胜其众,而常孤游焉。然见食未尝先啄,而不长鸣,命侣焉。彼众鸡虽赖其召,既至,反逐之,昔日亦由是焉。截冠雄鸡虽不见答,然而其迹未曾变移焉。”

  翱既闻之,惘然感而遂伤曰:“禽鸟,微物也,其中亦有独禀精气,义而介者焉。客鸡义勇超乎群,群皆妬而尚不与俦焉,况在人乎哉?况在朋友乎哉?况在亲戚乎哉?况在乡党乎哉?况在朝廷乎哉?由是观天地间鬼神、禽兽、万物变动情状,其可以逃乎?”

  吾心既伤之,遂志之,将用警予,且可以作鉴于世之人。

  ▼题燕太子丹传后

  荆轲感燕丹之义,函匕首入秦,劫始皇,将以存燕霸诸侯。事虽不成,然亦壮士也。惜其智谋不足以知变识机。始皇之道异于齐桓,曹沫功成,荆轲杀身,其所遭者然也。及欲促槛车,驾秦王以如燕,童子妇人且明其不能,而轲行之,其弗就也非不幸。燕丹之心苟可以报秦,虽举燕国而不顾,况美人哉!轲不晓而当之,陋矣。

  ▼拜禹言

  贞元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陇西李翱敬再拜于禹之堂下。自宾阶升,北面而立。弗敢叹,弗敢祝,弗敢祈,退降复敬,再拜哭而归。且歌曰: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生人之常勤。往者吾弗及兮,来者吾弗闻。已而已而!

  ▼送冯定序

  冯生自负其气而中立,上无授,下无交,名声未大耀于京师。生信无罪,是乃时之人,见之者或不能知之,知之者则不敢言。是以再举进士,皆不如其心。谓“生无戚戚”,盖以他人为解。予联以杂文罢黜,不知者亦纷纷交笑之,其自负益明。退学书,感愤而为文,遂遭知音成其名。当黜辱时,吾不言其拙也,岂无命耶?及既得之,吾又不自言其智也,岂有命邪?故谓生无戚戚。生家贫甚,不能居,告我游成都。成都有岷峨山,合气于江源,往往出奇怪之士。古有司马相如、扬雄、严君平,其人死,至兹千年不闻。生游成都,试为我谢岷峨,何其久无人耶?其风侈丽奢豪,羁人易留。生其思速出于剑门之艰难,勿我忧也。

  ▼杂说

  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志气不能塞天地,言语不能根教化,是人之文纰缪也;山崩川涸,草木枯死,是地之文裂绝也;日月晕蚀,星辰错行,是天之文乖盭也。天文乖盭,无久覆乎上;地文裂绝,无久载乎下;人文纰缪,无久立乎天地之间。故文不可以不慎也。夫毫厘分寸之长,必有中焉;咫尺寻常之长,必有中焉;百千万里之长,必有中焉;则天地之大,亦必有中焉。居之中,则长短大小高下虽不一,其为中则一也。

  是以出言居乎中者,圣人之文也;倚乎中者,希圣人之文也;近乎中者,贤人之文也;背而走者,盖庸人之文也。中古以来至于斯,天下为文,不背中而走者,其希矣。岂徒文背之而已,其视听识言,又甚于此者矣。凡人皆有耳目心口。耳所以察声音大小清浊之异也,目所以别采色朱紫白黑之异也,心所以辨是非贤不肖之异也;口所以达耳之聪,导目之明,宣心之知,而惇教化,阜风俗,期所以不怍天地人神也。

  然而耳不能听声,恶得谓之耳欤?目不能别色,恶得谓之目欤?心不能辨是非好恶,恶得谓之心欤?口不能宣心之智,导目之明,达耳之聪,恶得谓之口欤?四者皆不能于己质形虚为人尔,其何以自异于犬羊麋鹿乎哉?此皆能己而不自用焉,则是不信己之耳目心口,而信人之耳目心口者也。及其师旷之聪,离娄之明,臧武仲之智,宰我之言,则又不能信之于己。其或悠然先觉者,必谓其狂且愚矣。

  昔管仲以齐桓霸天下,攘荆蛮以尊周室,九合诸侯,崇崇乎功亦格天下,溢后世。而曾西不忍为管仲也,孟轲又不肯为曾西。向使孟轲、曾西生于斯世,秉其道终不易,持其道终不变,吾知夫天下之人从而笑之,又从而诟之曰:狂民尔,顽民尔!是其心恶有知哉?曾西、孟轲虽被讪谤于天下,亦必固穷不可拔,以须后圣尔,其肯畏天下之人而动乎心哉?世俗之鄙陋迫隘也如此,夫何敢复言?安得曾西、孟轲而与之昌言哉!

  ▼又

  龙与蛇皆食于凤,龙智而神,其德无方。凤知其可与皆为灵也,礼而亲之。蛇毒而险,所忌必伤,且恶其得于凤也。不惟啮龙,虽遇麟龟,固将噬而亡之。凤知蛇不得其欲,则将协豺犬而来吠嘷也,赋之食加于龙,以龙之神浮于食也,将使饱焉,终畏蛇而不能。麟与龟瞠而讴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

  既而麟伤于毒,伏于窟,龟屛气,潜于殻。蛇侦龙之寐也,以毒攻其喉而龙走,凤丧其助,于是下翼而不敢灵也。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