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金圣叹 >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 上页 下页
续之三 郑恒求配(2)


  (郑恒上云)自家姓郑,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礼部尚书,在时,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儿莺莺为妻。不想姑夫去世,莺莺孝服未满,不曾成亲。俺姑娘引着莺莺扶灵柩回博陵安葬,为因路阻,寄居河中府。数月前,写书来唤俺,因家中无人,来迟了一步。不想到这里听说孙飞虎要掳莺莺,得一秀才张君瑞退了贼兵,俺姑娘把莺莺又许了他。俺如今便撞将去呵,恐没意思。这一件事,都在红娘身上。何也? 俺且着人去唤他,只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造次来见姑娘,着红娘到下处来,有话对姑娘行说。人去好一回了,怎么还不见来?

  (红娘上云)郑恒哥哥在下处,不来见夫人,却唤俺说话。夫人着俺来,看他说甚么。(红见郑科)(红云)哥哥万福。夫人道,哥哥来到呵,怎不到家里来?(郑云)我怎么好就见姑娘?我唤你来说。当日姑夫在时,曾许下亲事。我今到这里,姑夫孝已满了,特地央你去夫人行说知,拣一个吉日,成合了这件事,好和一搭里下葬去。不争不成合,一路上难厮见。若说得肯呵,我重重谢你。(红云)这一节话再也休题,莺莺已与了张生也。(郑云)道不得个一马不鞴双鞍,可怎生父在时,曾许下我,父丧之后,母却悔亲?这个道理那里有!(红云)却非如此说。当日孙飞虎将半万贼兵来时,哥哥你在那里?若不是张生呵,那里得俺一家儿性命来?今日太平无事,却来争亲。倘被贼人掳呵,哥哥你和谁说?何忍作此言。 (郑云)与了一个富家,也还不枉;与这个穷酸饿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他比我甚的?(红云)他倒不如你?禁声!凡费如许笔墨。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卖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纵教你官上加官,谁许你亲上做亲。又不曾羔雁邀媒,币帛问肯,恰洗了尘,便待要过门;俱非吃紧语,不足服郑心。枉淹了他金屋银屏,枉污了他锦衾绣裀。【紫花儿序】枉蠢了他梳云掠月,柱羞了他惜玉怜香,枉村了他殢雨尤云。凡下“金屋银屏”、“锦衾绣裀”、“梳云掠月”、“惜玉怜香”、“殢雨尤云”若干等字,,而初无所谓,亦可以翻后置前,亦可以翻前置后,亦可以尚少,亦可以更多,真乃金贴虾蟆也。

  先用二“仁”、二“身”、二“官”、二“亲”,次用“枉淹”、“枉污”、“枉蠢”、“枉羞”、“枉村”,以为好辞也。

  当日三才始判,两仪初分;乾坤,清者为乾,浊者为坤,人在其中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贤,郑恒是小人浊民。

  人言屙臭极矣,此并非屙;人言鬼丑极矣,此并非鬼。

  (郑云)贼来,他怎生退得?都是胡说!(红云)我说与你听。

  【天净沙】把河桥飞虎将军,叛蒲东掳掠人民,半万贼屯合寺门,手横着霜刃,髙叫道要莺莺做压寨夫人。

  我亦只谓别有妙文,忍俊不住,故定欲描写一通,原来其苦乃至如此。

  (郑云)半万贼他一个人济甚事?(红云)贼围甚迫,夫人慌了,和老和尚商议,高叫两廊,不论僧俗,如退得贼兵者,便将莺莺小姐与之为妻。那时张生应声而言:“我有退兵之计。何不问我?”夫人大喜,就问其计安在,张生道:“我有故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蒲关。我修书一封,着人传去,必来救我。”不想书到兵来,其困即解。若言为郑说之,则安取为郑说之?若言为我说之,则我知之熟矣,又安取说之?愚矣哉!

  【小桃红】洛阳才子善属文,火急修书信。白马将军到时分,灭了烟尘。夫人小姐都心顺,则为他“威而不猛”,“言而有信”,丑丑!因此上“不敢慢于人”。《论语》已丑,《孝经》尤丑。

  想其意中,反以直书成语为能,真乃另是一具肺肝。

  (郑云)我自来未闻其名,知他会也不会。你这个小妮子,卖弄他偌多!

  此是佳语,调侃不少。诸葛隆中不求闻达时,几欲遭此人白眼。嗟乎!今日茫茫天涯,亦何处无眼泪哉!

  【金蕉叶】凭着他讲性理齐论鲁论,作词赋韩文柳文,识道理为人做人,俺家里有信行,知恩报恩。

  又以二“论”、二“文”、二“人”、二“恩”为好辞。“齐论鲁论”、“韩文柳文”等字,尤为丑不可耐。

  (郑云)我便怎么不如他!

  【调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萤火焉能比月轮?高低远近都休论,我拆白道字辨个清浑。君瑞是“肖”字这壁着个立“人”,丑极。使人不可暂注目。你是“寸木”“马户”“尸巾”。丑至此哉。

  《西厢》写红娘云“我并不识字”,却愈见红娘之佳;此写红娘识字,乃极增红娘之丑。

  (郑云)“寸木”“马户”“尸巾”,你道我是个村驴屌,我祖代官宦,我倒不如那白衣穷士?

  【秃厮儿】他学师友君子务本,丑极。你倚父兄仗势欺人。他虀盐日月不嫌贫,治百姓新民、传闻。【圣药王】这厮乔议论,有向顺。你道是官人只合做官人,信口喷,不本分。你道是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

  上文琴童捷报已到,此处或是郑恒未知犹可,何至红娘口全不记“探花及第”四字耶?看其支吾抵塞之苦,抑何至于此极也!

  (郑云)这节事,都是那法本秃驴弟子孩儿,我明日慢慢和他说话。又何也?总之枯笔无聊,又欲借和尚填凑几句,便故为此白。

  【麻郎儿】他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横死眼不识好人,招祸口不知分寸。

  真写至红娘与和尚出力,真另是一具肺肝。

  (郑云)这是姑夫的遗留,我拣日牵羊担酒上门去,看姑娘怎生发落我。

  【后】你看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硬打夺求为眷姻,不睹事强谐秦晋。

  (郑云)姑娘若不肯,着二三十个伴当抬上轿子,到下处脱了衣裳,急赶将来,还你个婆娘。

  【络丝娘】你须是郑相国嫡亲的舍人,倒象个孙飞虎家生的莽军。乔嘴脸、腌躯老、死身分,少不得有家难奔。已上谓之悍妇骂街则可,奈何自命曰《续西厢》也哉?

  前读《西扇》,见我莺莺有“春雨闭门”,“下帘不卷”之句,我犹恐连阴损其高情;又见莺莺有“隔窗听琴”,“月明露重”之句,我犹恐湿庭冰其双袜;又见莺莺有“压衾朝卧”,“红娘弹帐”之句,我犹恐朝光射其倦眸;又见莺莺有“杏花楼头”,“晚寒添衣”之句,我犹恐线痕兜其皓腕。盖我之护惜莺莺,方且开卷惟恐风吹,掩卷又愁纸压,吟之固虑口气之相触,写之深恨笔法之未精。真不图读至此处,乃遭奴才如此抵突也。王蓝田拔剑驱苍蝇,着屐踏鸡子,千载笑其大怒,未可卒解,我今日真有如此大怒也,恨恨!普天下锦绣子,谁以我为不然?

  (郑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见得受了招安也。我也不对你说,明日我要娶,我要娶!收科之文知此。 (红云)不嫁你,不嫁你!丑,丑。丑极,丑极!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教我不喝彩其实怎忍。你只好偷韩寿下风头香,傅何郎左壁厢粉。此二语却是佳句。

  第三篇完矣,细思之何必哉。为张生添神彩耶?为莺莺添神采耶?费笔费墨,费手费纸,费饭费寿,写得恶札一通。

  (红娘下)

  (郑云)这妮子一定都和酸丁演撤!何忍。〇不惟不忍红娘,尚不忍张生也。〇我于红娘尚不忍,我其肯忍于莺莺哉? 俺明日自上门去见俺姑娘,佯做不知,只道张生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渠意又考得元镇夫人为韦氏,故将“卫”字为隐,自以为博闻。 俺姑娘最听是非,何忍。〇我于夫人犹不忍也。 他必有话说。休说别的,只这一套衣服也冲动他。自小京师同住,惯会寻章摘句,姑夫己许成亲,谁敢将言相拒?俺若放起刁来,且看莺莺那去?且看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一派狗吠声。 (郑恒下)

  (夫人上云)夜来郑恒至,不来见俺,唤红娘去问亲事。据俺的心,只是与侄儿的是;前赖婚乃是妙文,此则岂复成一品夫人耶? 况兼相公在时,已许下了,俺便是违了先夫的言语,做一个主家不正。办下酒者,今日他敢来见俺也。

  (郑恒上云)来到也,不索报复,我自人去。(哭拜夫人科)(夫人云)孩儿,既到这里,怎么不来见我?(郑云)孩儿有甚面颜来见姑娘!(夫人云)莺莺为孙飞虎一节无可解危,许了张生也。。(郑云)那个张生?敢便是今科探花郎?此处郑又知之。 我在京师看榜来,年纪有二十三四岁,洛阳张珙,夸官游街三日。第二日头踏正来到卫尚书家门首,尚书的小姐结着采楼,在那御街上,只一球,正打着他。我也骑着马看,险些打着我,怕你不休了莺莺。他家粗使梅香十来个,把张生横拖倒拽入去。他口里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国家女婿。”那尚书那里肯听,说道:“我女奉旨结采楼招你。莺莺是先奸后娶的,做个次妻罢。”因此闹动京师,侄儿认得他。(夫人怒云)我说这秀才不中抬举,今日果然负了俺家。俺相国之女,岂有做次妻的理。既然张生娶了妻,不要了孩儿,你拣个吉日良辰,依旧入来做女婿者。何忍,何忍! (夫人下)(郑喜云)中了俺的计了,准备茶礼花红,过门者。(郑恒下)

  一片犬吠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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