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金圣叹 >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 上页 下页
四之一 酬简(2)


  (莺莺上云)红娘传简帖儿去,约张生今夕与他相会。等红娘来,做个商量。

  (红娘上云)小姐着俺送简帖儿与张生,约他今夕相会。俺怕又变卦,送了他性命,不是耍。俺见小姐去,看他说甚的。(莺莺云)红娘,收拾卧房,我去睡。(红云)不争你睡呵,那里发付那人?(莺莺云)甚么那人?(红云)小姐,你又来也!送了人性命不是耍。你若又翻悔,我出首与夫人:“小姐着我将简帖儿约下张生来。”(莺莺云)这小妮子倒会放刁。(红云)不是红娘放刁,其实小姐切不可又如此。(莺莺云)只是羞人答答的。(红云)谁见来?除却红娘并无第三个人。斫山云:天下事之最易最易者,莫如偷期。圣吹问:何故?斫山云:一事止用二人做,而一人却是我,我之肯已是千肯万肯,则是先抵过一半功程也。

  (红娘催云)去来!去来!(莺莺不语科)好。

  (红娘催云)小姐,没奈何,去来!去来!(莺莺不语,做意科)好。

  (红娘催云)小姐,我们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行又住科)好。

  (红娘催云)小姐,又立住怎么?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行科)好。

  (红娘云)我小姐语言虽是强,脚步儿早已行也。

  〔正宫〕【端正好】(红娘唱)因小姐玉精神,花模样,无倒断晓夜思量。今夜出个至诚心,改抹咱瞒天谎。出画阁,向书房,离楚岫,赴高唐,学窃玉,试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阳台上。

  (莺莺随红娘下)

  (张生上云)小姐着红娘将简帖儿约小生今夕相会。这早晚初更尽呵,怎不见来?更不可早,然实不迟。 人间良夜静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仙吕〕【点绛唇】(张生唱)伫立闲阶,只用四字,便避过三之三【乔牌儿】“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等文。

  右第一节。下文皆极写双文不来,张生久待,而此于第一句先写“伫立”字,便是待已甚久,而下文乃久而又久也。盖下文极写久待固久,而此又先写甚久,使下文久而又久,则久遂至于不可说也,谓之只用一层笔墨,而有两层笔墨,此固文章秘法也。

  夜深香霭横金界。潇洒书斋,闷杀读书客。

  右第二节。夜深矣,而书斋犹潇洒,盖“潇洒”之为言寂无人来也。此其闷可想也。〇书斋寂无人来,此真读书之客之所甚乐也。书斋寂无人来,而客不乐而反闷,然则客之不读书可知也。客既不读书,而犹自名其屋曰书斋,甚矣天下之无人无书斋也!连用两“书”字,最有讽刺。〇“潇洒书斋”四字,作“闷”用,真奇事也。杜诗亦有之,曰:“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屮。”自为“白水”“青山”字,亦未遭如是用也。

  【混江龙】彩云何在,每叹李夫人歌真是绝世妙笔,只看其第一句之四字曰“是耶,非耶?”便写得刘彻通身出神。今此“彩云何在”四字,亦真写得张生通身出神也。

  右第三节。忽然欲其天上下来。〇已下皆作翻床倒席,爬起跌落之文。应接连处忽然不接连,不应重沓处忽然又重沓,皆极写双文不来,张生久待神理。

  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居禅室,鸦噪庭槐。

  右第四节。“月明如水”,天上不见下来也。“僧居禅室”,静又不是也;“鸦噪庭槐”,动又不是也。皆写张生搔爬不着之情也,非写景也。细思写此时张生,真何暇写到景?

  风弄竹声、只道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一片搔爬不着神理。

  右第五节。忽然又欲其四面八方来。〇“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悟时便有如此境界。“风弄竹声金佩响,月移花影玉人来”,迷时便又有如此境界。斫山则不然:“风弄竹声”风弄竹:“月移花影”月移花。又何处气嘘噓地学得“广长舌”、“清净身”两句哉?斫山语。

  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呆打孩倚定门待。昔人谓“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不是冷极语,正是热极语,此真知言也。“呆打孩倚定门儿待”,此不是倚得定语,正是倚不定语也,一片搔爬不着神理。

  右第六节。倚在门,妙绝,妙绝!

  越越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油葫芦】我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几入楚阳台。“几入”者,欲入而惊觉不入之辞也。《小弁》之诗曰“假寐永叹”。盖心忧无聊,只得且寐,既寐不寐,叹声彻夜。此用其句也。

  右第七节。倚在枕,妙绝,妙绝!〇上文方倚在门,此文忽倚在枕,所谓应接连处忽然不接连也。一片搔爬不着神理。

  早知恁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一片搔爬不着,直搔爬向这里去。奇奇妙妙,一至于此。

  右第八节。倚枕静思不如改过,真胡思乱想之极也。〇道学先生闻张生欲改过,则必加手于额曰:赖有是也。一部《西厢》,只此一句,是非乃不谬于圣人也,而殊不知正不然也。不惟张生欲改过是胡思乱想,凡天下欲改过者,一切悉是胡思乱想必也。如《圆觉经》之于诸妄心亦不息灭,是则真我先师“五十学《易》可无大过”之道也矣。〇搔爬不着,横躺在床,胡思乱想,急写不尽,看其轻轻只写一句云“我欲改过”,却不觉无数胡思乱想早已不写都尽也,盖改过,正是胡思乱想之天尽底头语也。吾幼读《会真记》,至后半改过之文,几欲拔刀而起,不图此却翻成异样奇妙,真乃咄咄法事。

  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怎当他兜的上心来。【天下乐】我倚定门儿手托腮,一片搔爬不着神理。

  右第九节,忽然又倚在门,妙绝妙绝!〇前倚在门,顷忽倚在枕;此忽又倚在门,所谓不应重沓处忽然又重沓也。

  好着我难猜:来也那不来?

  右第十节。恨之。

  夫人行料应难离侧。

  右第十一节。谅之。〇忽然恨之,忽然又谅之,应接连处本接连也。一片搔爬不着神理。

  望得人眼欲穿,想到人心越窄。

  右第十三节。忽然又谅之。〇忽然又恨之,忽然又谅之,不应重沓处又重沓也。

  偌早晚不来,莫不又是谎?

  【那吒令】他若是肯来,早身离贵宅。

  右第十四节。肯来。

  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

  右第十五节。到来。〇“贵宅”“贵”字,“敝斋”“敝”字,都有神理,不止作寻常称呼用也。

  他若是不来,似石沉大海。

  右第十六节。不来。〇须知来句是不来句,不来句是来句也。口中说此句,心中反是彼句,一片全是搔爬不着神理也。

  数着他脚步儿行,靠着这窗楹儿待。

  右第十七节。倚在门,倚在枕;又倚在门,又倚在窗。妙绝,妙绝!

  寄语多才:【鹊踏枝】恁的般恶抢白,并不曾记心怀;博得个意转心回,许我夜去明来。

  右第十八节。真乃滴泪滴血之文也。昊天上帝,亦当降庭;诸佛世尊,亦当出定。何物双文,犹未出来耶!

  调眼色已经半载,这其间委实难捱。

  右第十九节。一路搔爬不着,至此真心尽气绝时也。

  【寄生草】安排着害,准备着抬。

  右第二十节。心尽气绝,更无活理,只有死也。

  想着这异乡身,强把茶汤捱,只为你可憎,才熬定心肠耐,办一片至诚心,留得形骸在。试教司天台,打算半年愁,端的太平车,敢有十馀载。

  右第二十一节。又放透笔尖再写一句,言今日之死,永无活理。盖死原不到今日,到今日而仍死,则其死真更不活也。世间何意有如此二十成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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