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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从吾《疑思录》


  格物即是讲学,不可谈玄说空。

  自慊二字,甚有味。见君子而厌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处,安得心宽体胖?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君子慎独,只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诚,则便是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

  问“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爱,是谁命他爱?稍长知敬,是谁命他敬?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虽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爱?稍长如何便知敬?这必有所以知爱敬者在此。盖是父母初生时,天已命之矣,岂待孩提稍长后才有此爱敬哉!知此,则知天命之性。”

  外省不疚,不过无恶于人,内省不疚,才能无恶于志。无恶于人,到底只做成个乡愿,无恶于志,才是个真君子。

  《论语》一书,论工夫,不论本体;论见在,不论源头。盖欲学者由工夫以悟本体,由见在以觅源头耳。《中庸》则直指本体源头,以泄孔子之秘。如《论语》论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则曰“忠恕违道不远”。盖《论语》之论道,指其见在可道者言,《中庸》之论道,直指天命率性之初而言也。不然,忠恕即一贯之道,而曰“违道不远”何哉?《论语》论德曰“据于德”,《中庸》则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盖《论语》之论德,指见在可据者言,《中庸》之论德,直合于天载之初而言也。不然,闇然知几,即君子之德,而曰“可与入德”,何哉?如水一也,《论语》指其见在,如江河,如池沼,皆水也,《中庸》则直指山下出泉,原泉混混而言矣。

  大庭广众中,如一人称人善,如一人称人恶,则称人善者为君子,而称人恶者为小人。一人称人善,一人和之,一人阻之,则和者为君子,而阻者为小人。一人称人恶,一人和之,一人不答,则不答者为君子,而和者为小人。以此观人,百不失一。

  从心所欲,便不踰矩;从耳目口体所欲,便踰矩矣。

  孔门以博约立教,是论工夫,非论本体。学者不达,遂以闻见择识为知。故夫子不得已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直就人心一点灵明处,点破知字,此千古圣学之原。若闻见择识,不过致知工夫,非便以闻见择识为知也。故曰“知之次,知其知,知其不知,是本体”。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是工夫。辟之镜本明,而拂拭所以求明,非便以拂拭为明也。以拂拭为明,固不是,谓镜本明,不必拂拭,亦不是。故圣人说出本体,正见得工夫,原非义外耳。

  仲尼、颜子之乐,乃所以乐道,非悬空去别有个乐也。禅学盛行,将此道字扫而去之,只悬空以求此乐,其弊至于猖狂自恣而不可救。孟子曰:“理义之说我心,犹刍豢之说我口。”分明说破道之可乐如此。

  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人性皆善,而告子强制之使恶也。人心之灵,莫不有知,不得于言,不得于心,心上自是不安,自是过不去,自不容不求于心,自不容不求于气,此正是真心不容已处,所谓性善,所谓良知也。如此真心,正当操存而培养之,乃反强制之,岂不谬哉?不得于言,要求于心,就求于心,不得于心,要求于气,就求于气,不必去勿,此之谓率性。故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心虚灵,是非可否,一毫瞒昧不过。凡该行该止,此中自有权衡。若肯凭着本心行去,使件件慊于心,便是集义,便是自反而缩。此正孟子得统于曾子处。

  己溺己饥,若过于自任。不知此一念,就是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一念,人人都是有的。如不敢承当己溺己饥之心,难道亦不敢承当恻隐之心?

  问:“心一耳,以心求心,岂心之外复有心耶?两物对则计校生,两念横则意见生,求之为言,不几于憧憧往来耶?”曰:“不然。心非物也,以心求心,非两念也。能求之心,即是存,不能求之心,即是放。求之云者,不过自有而自照之耳,非心之外复有心也。洗心、正心、存心、养心,皆是此意。若以求心为两念,则心谁去洗?谁去存养?亦不几于两念耶?如此必舍置其心,任其憧憧往来,而后为何思何虑矣。有是理哉?”

  问:“操则存,似涉于有,舍则亡,似沦于无,其失一也。不操不舍之间,有妙存焉。何如?”曰:“不操便是舍,不舍便是操,势无两立,岂有不操不舍之理?此便是要舍的说话。”问:“操似助,舍似亡,不操不舍之间,才是勿忘勿助?”曰:“勿忘勿助,都是在操守上说,有事是操处,勿忘勿助,是操之妙处。”

  有夭有寿是常事,而人多以夭为变,以寿为常;有毁有誉是常事,而人多以毁为变,以誉为常;有得有失是常事,而人多以失为变,以得为常。以至贫富荣辱皆然。常变一也,分常变而二之,则二矣。故人生终日营营逐逐,有多少畔援欣羡处,那一件不从二字上生来?若能勘得破,夭寿乃人生常事,何有于毁誉得失、贫富荣辱乎?便是不贰,便是修身以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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