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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董吳仲論學書


  (丁未)

  承示劉子質疑,弟衰遲失學,望先師之門牆而不得,又何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則自疑之不暇,而能解老兄之疑?雖然,昔人:「小疑則小悟,大疑則大悟,不疑則不悟。」老兄之疑,固將以求其深信也。彼泛然而輕信之者,非能信也,乃是不能疑也。

  異日者,接先師之傳,方於老兄是賴,弟亦焉敢不以所聞者相質乎?觀質疑中所言雖廣,然其大指,則主張陽明先生「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句,而疑先師意為心之所存,未為得也。弟推尋其故,由老兄未達陽明始終宗旨所在,因而疑先師之言。若徒執此四句,則先當疑陽明之言,自相出入,而後其疑可及於先師也。

  夫此四句,無論與《大學》本文不合,而先與致良知宗旨不合。其與《大學》本文不合者,知善知惡,而後為善去惡,是為善去惡之工夫,在知善知惡,則《大學》當格物在致知矣。若《大學》非倒句,則是先為善去惡,而後求知夫善惡也,豈可通乎?然此在文義之間,猶可無論也。陽明提致良知為宗,一洗俗學之弊,可謂不遺餘力矣。若必守此四句為教法,則是以知覺為良知,推行為致知,從其心之所發,驗其孰為善孰為惡,而後善者從而達之,惡者從而塞之,則方寸之間,已不勝其憧憧之往來矣。夫良知之體,剛健中正純粹精者也。今所發之意,不能有善而無惡,則此知尚未光明,不可謂良也,何所藉以為為善去惡之本乎?豈動者一心,知者又一心,不妨並行乎?考亭晚年自悔:向來講究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止,以察識端倪為格物致知實下手處,以故闕卻平日涵養一段工夫,至於發言處事,輕揚飛躁,無復聖賢雍容深厚氣象,所見一差,其病一至於此,不可以不審也。今以意之動處,從而加功,有以異於考亭之所乎?吾不意陽明開千聖之絕學,而究竟蹈考亭之所已悔也?四句之弊,不言可知,故陽明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則已明言意是未發,第習熟於意者心之所發之舊詁,未曾道破耳。不然,意既動,而有善有惡已發者也,則知亦是已發,如之何知獨未發?此一時也,意則已發,知則未發,無乃錯雜,將安所施功乎?

  龍溪亦知此四句非師門教人定本,故以「四無」之說救之。陽明不言「四無」之非,而堅主四句,蓋亦自知於致良知宗旨,不能盡合也。然則先師意為心之所存,與陽明良知是未發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

  老兄所謂各標宗旨,究竟打迸一路,在此處耳。若謂先師不言意為心之所存,慎獨之旨,端的無弊。不知一為心之所發,則必於發處用功,有善有惡,便已不獨,總做得十分完美,祇屬枝葉一邊,原憲之不行克伐怨欲,告子之義襲,皆可謂之慎獨矣。故欲全陽明宗旨,非先師之言意不可。如以陽明之四句,定陽明之宗旨,則反失之矣。然先師此言,固不專為陽明而發也。從來儒者之得失,此是一大節目,無人說到此處,老兄之疑,真善讀書者也。

  透此一關,則其餘儒者之言,真假不難立辨耳。《中庸》言致中和,考亭以存養為致中,省察為致和,雖中和兼致,而未免分動靜為兩截,至工夫有二用。其後王龍溪從日用倫物之感應,以致其明察,歐陽南野以感應變化為良知,則是致和而不致中,聶雙江、羅念庵之歸寂守靜,則是致中而不致和。諸儒之言,無不曰前後內外,渾然一體然。或攝感以歸寂,或緣寂以起感,終是有所偏倚,則以意者心之所發一言為祟。致中者以意為不足憑,而越過乎意;致和者以動為意之本然,而逐乎意;中和兼致者,有前乎意之工夫,有後乎意之工夫。而意攔截其間,使早知意為心之所存,則操功祇有一意,破除攔截,方可言前後內外渾然一體也。願老兄於此用力,知先師此言,導濂洛血路者也。其餘文義之異同,凍解霧散,尚俟弟爝火之喋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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