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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沉记


  《淮南子》曰:“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以为寓言,今乃信之。庚午七月二十三夜,大雨,明晨,山水大至,平地骤高二丈。二十五日子时,龙自东至西,其目如炬,盘旋于屋瓦之上,风声如战鼓万面,各山蛟蜃,皆起而应之,山崩者百余处。凡蛟蜃之出,山岗自裂,涌水数丈而下,虽万钧之石,投空如撤沙,响震数十里,水如血色。棺椁之在平地者,不论已葬未葬,皆破冢自出,纵横水面,如波涛相上下。庐舍大者沉,小者飘流。人民死者无算,余里有百岁老人郑近川亦溺焉,溺者蔽江,人民之在高阜者,见其号呼求救,亦无从措手。有小舟载十七妇女而过,树上有一女哀哭,扶而下之,舟覆,并十七人亦死。楼户之乘流下者,其灯尚未灭,未几没矣。有布袋浮沉而至,人疑为货,解之,一死小儿,盖水之初至,小儿无可住足,置之袋中,挂于檐间,屋倒而儿死于袋也。此据见闻所及,拾其一二。

  二十七、二十八日,水减三四尺。谣言初三水再至,姚邑当沈。阖城父老,思为厌胜之术。于是祭告城隍之神,彻城楼余姚县三大字投之江水。八月初二夜,果大风雨。明日,水长如二十四日。稍缩一二尺,赭山之间,两龙作坝,凭空崛起数丈,上流之水,壅不得行。如是者十余日,居民皆发屋瓦,骑危而爨,缚门板为筏,涝取水底禾头,刈而作糜。雨无俄顷之懈,天之扤我,如不我克,饿死者又不知凡几。死者无棺,则弃之水中,任其去留,或绳缚死尸,系之梁栋,以俟水退。禾稼一空,人号鬼哭。

  余生长乱离,屯苦备经,冀以衰暮饰巾首丘,不意复见此景象。五月间,余自姑苏返。至五夫,见大鸟满田。初以为鹳,察之则鹤也。东浙无鹤,海鸟之来,其如鲁之鹦鹆,天津之杜鹃乎?吾姚大水,见于前史者,莫甚于哲宗元符二年冬十月朔,余姚江河水溢,高丈余,有声,数日乃止。县西三十里,有宋屋一所,当时之人,刻其水痕于厅柱,留示子孙。以今较之,增二尺五寸。元符二年至今康熙二十九年,计五百九十二年,然则此变顾五百九十二年所未有也。今人于山崩之处,皆曰出蜃,蜃即蛟也。读《水经》:“蛇雉相构为蛟。”出壳之日,洪水飘荡,吴人谓之发洪,皆龙之属。《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解者以为卦影虚设,岂知山崩则水出皆黄,海溢则水上皆玄,玄黄夹杂,象皆实事也?有疑天岂无权,顾令孽龙肆毒至此。年来人心败坏,通都穷谷,黄童白叟,无不以机械为事。闪尸鬼魅,不可方物。五行于智属水,智既邪出,水亦横行。一气之感召,天亦不能如之何矣。人诚有鉴于此,则风雨露雷,无非教也。

  有自武林来者,相传东浙之水,余姚为甚,余姚之水,黄竹浦为甚。姜、黄二姓之人,靡有孑遗矣。或曰:“梨洲亦为不吊之人欤?”或曰:“梨洲无死法,天或留之。”余闻之,以为两者皆非也。以丁玉夫之贤,而死覆舟;以王槐野之文,而死地震,大化流行,愚贤一例。余愚者也,余之受溺,不足为异,余之不溺,又何可必?亦曰幸而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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