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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督豫(1)


  奉军进攻的部队共分两路:东路侧重津浦线,取攻势,张作霖自兼总司令;西路侧重京汉线,取守势,张作相为总司令。直军则分三路迎敌:东路以彭寿莘为司令,与奉军争夺津浦线;西路吴佩孚自兼司令,倾全力以争取保定以北的京汉线;东西两路之间,以王承斌任司令,为中路。那时形势,西路成败关系全盘战局,最为重要。而长辛店战发,直军屡次进攻,均不获利,反使奉军步步紧逼,战况激烈,情势异常吃紧。故吴佩孚不得不改变命令,调我火速出潼关增援。

  却说我在陕西接到洛吴发来的急电,叫我们部队火速集中洛阳,我在三小时内便把队伍调度完毕,开始出发。因为我们驻在陕西,日日准备着作战,毫无过太平年的心意。开拔之前我把陕西的军政全部交给了刘镇华。同时召集部队讲话,详说这次出征的意义,我们不是为私人权力,而是讨伐媚贼卖国的奉系军阀,救我千疮百孔的国家。讲着话,我抬腿把穿着的一只布鞋抛掷了两三丈远,我说我看督军的位置,如同这只敝屣;我们这次参加战事,完全为尽我军人保国爱民的神圣天职,个人的富贵利禄算个狗屁罢了。

  走到临潼,遇着几个外国朋友,他们问及我们士兵臂章上写的“害民贼,瞄准打”字样的意思,我又把上面的话向他们详细讲解一番。自长安直至潼关,因为我们早已把路修好,虽非水门汀或柏油的路,但一样平平坦坦,行军时省鞋袜、省气力、省车力、省骡力。既迅速,又顺利。到了观音堂,又接到吴佩孚电报,说他已不能在洛阳候晤,任我为后方总司令,将后方责任完全交付给我。我知道前方情形已经紧急。那时李鸣钟一旅走在最前,集合全旅官兵讲话后,即以石敬亭为其辅,令沿站不停,星夜兼程,飞驰前方增援。并叮嘱他,第一必须整旅地开上去使用,不可一营一营地增补递加,致实力分散;第二必须派在侧面,方更为有效力。他们直到良乡,把我的意思和吴佩孚陈明。李鸣钟即率领孙良诚、赵席聘两团和孙连仲的炮兵团绕向奉军右翼(地在戒台寺附近之大灰厂)抄袭,大破之。这一战役,在整个战局中实起有决定作用。

  我从观音堂上火车,到了洛阳,思及此次战役关系重大,时刻惦念着他们开上前线,是否能够打上侧背,常终夜绕室彷徨,不能自释。一晚做梦,见院中上水寸许,我和李鸣钟、孙良诚、孙连仲、张维玺等打着赤脚,在院中蹚水,蹚完水,坐在凳上谈练军的事。看见他们坐着,不住地摇晃着腿和脚,我怒其太随便,而他们竟对我笑着。继而将此梦谈给刘菊村听,戏问是何吉凶。菊村说,无所谓吉凶,只是你对他们过于惦念的缘故。过了两点钟,便接到李鸣钟告捷的电报,同时也接到吴佩孚电告奉军溃退的消息。于是有人附会,说我做的梦正是喜兆。我方庆这次战争可以迅速地宣告结束,不意河南督军赵倜窥伺郑州防务单薄,又听信奉军战胜的谣传,遂即乘机捣乱后方。命他的弟弟赵杰率兵大举进攻。于是又爆发了肃清后方的郑州的战役。

  那时豫督赵倜早有附奉之说,但战争发生后,他却派员向洛吴表示绝对服从,愿共同铲除媚日误国的奉系。等到长辛店战发,直军有不利之讯,又见驻郑州的我军,仅有张之江两营,王文蔚一团和靳云鹗一营,势力极其薄弱,因此观风转舵,立刻派赵杰率军四十营,如疾风暴雨星夜进袭郑州,以为奉军声应,欲收前后夹攻之功。我在战事发生的前一天,曾赴郑州视察防务,看不出一点动静。可知赵等此次行动实甚秘密。因为赵部有团长某之太太住在郑州,和王文蔚的太太同住一个院中,相处得很好。忽那团长派了马允来接太太离郑。说一二日内将袭击郑州,团长太太把此话告诉了王太太。王太太告诉了王文蔚,故而我们预先知道了消息。

  到夜间我刚刚转回洛阳,便接到赵部已和张之江两营接触的消息,靳云鹗的告急电也如雪片般飞来了。我一方面急调刘郁芬、宋哲元两团东进,迅速策应已经苦战一昼夜的前方部队,一方面乘车亲赴郑州前方督战。两军接触是在二里岗和魏庄一带,那儿发生了剧烈的争夺战,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当刘郁芬、宋哲元援军开到,正在酣战的时候,不意赵倜的军务帮办鲍德全,又率部沿黄河绕袭郑州,靳云鹗部彭开乾团长一战阵亡,形势极为紧张。恰好胡笠僧部邓宝珊、弓富魁、李虎臣各团营陆续开到,立刻增调上前迎击,始把绕攻的鲍部击溃。

  正面的战事在激烈地进行着,我到前线督战的时候,敌方的枪弹如急雨似的嘶嘶打来。我调傅建恒向枪弹的来处连轰数炮,敌炮也给我们以猛烈的还击。两方激战甚久,最后,我看出敌势渐有软弱的征象,心想乘机再予以突然冲击,他们势必不支溃退了。便把冯治安、张自忠带着学兵连调遣上前,李向寅手枪队亦同时调上,猛烈冲锋。这几支如龙如虎的生力军往前冲杀,一个中央突破,敌人立刻招架不住,当时像摧枯拉朽一般,打得他们溃乱不复成军,满山遍野地逃窜。我即迅速派队跟踪追击,一直追到开封,再没有遇见顽强的抵抗。

  这次战役,胡笠僧部队出力很大。他们器械不全,饷项不足,竟能够奋勇参加斗争,实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的部队平素缺乏训练,处处脱不掉所谓乡下气,作战的时候有许多可笑有趣的干法。比如那些弟兄们在正在与敌打得热闹的时候,一听到吃饭的军号,便不顾一切,呼啦一下子全部都退下来吃饭,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又一窝蜂地上去厮杀起来。那作风,完全像乡间农民们在田中收割麦子的情形,真是令人惊奇。赵倜虽然看不起这般含有原始意味作战方法的部队,但在全部战争过程中却吃了他们的大亏。

  我的参谋长刘骥沉着坚毅的精神,在战场上充分表现了出来。有一次,我邀他同到前线视察,我们刚一走出村子,敌方的炮弹密集地迎面打来。在我们前面走着一排士兵,眼看着被打伤了几个。他们一面好好地走着,一面便接二连三地突然躺到地上。我回头看看刘骥,他不慌不忙,仍照老样子稳步走着。我大声嚷道:

  “当心炮火,你快点儿走啊!”

  他抬头闲闲地说:“你看在前头的有倒下去的,在后头的也有倒下去的,横竖是一样,不必着忙,还是这样子走的好!”

  古人处变如常,临危如安,刘骥的确有这种勇毅的精神。在这次战争的试验中,我觉得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训练士兵精神教育最重要。每次作战之前应当使官长士兵确实明了,这次我们是同谁作战?为什么作战?为什么必须以武力打倒敌人?官长士兵对这些都能切实了解,作战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否则,短时间的一冲一击,还可勉强应付,时间一长,必不免崩溃败北,无法支持。而且这种了解要透彻,要普遍,若一二个长官不明作战意义,便会影响全体士兵的战斗精神。

  第二,行军驻军以及战斗动作应注重日常的训练,虽至细至微的地方,也要一一做到,到作战时才能随时随地纯熟应用。一味地凭借勇气,而漠视技术,是决不能取胜的。为将领者尤须有一种刚胆,一种热心,一种沉着勇毅的精神。刘汝明守祭城,那是一个凸出点,四面受围。刘死守不退,手已受伤,仍能保持镇静,敌人六七营来攻,连续猛扑多次,刘极力鏖战,毫不着慌。若遇撑不住气的将领,不说心馁溃退,也一定不知告急多少次了。

  第三,为将领者体力精神不足,嗜好太多,绝对担负不起统兵之责;身冒矢石,披坚执锐的士兵,当然更需要精神体力充足。靳云鹗倚仗他兄长总理之力当了旅长,然身体羸弱,精神委顿,鸦片瘾又太大,躺到灯下就起不来,以致事事荒废,处处涣漫,无怪他镇守不了郑州。赵倜抓住这个弱点,险些儿毁了全局。

  第四,用兵固当讲究虚虚实实的战术,但总须先有实在的力量为基础,否则即无从讲虚实变化的妙用。靳云鹗的部队从信阳到彰德,沿途各站都分驻一小部分,致实力分散,郑州只剩下一营多人,犹存一侥幸之念,虚张声势,以为恐吓,心想赵倜必不敢动。可是你指着赵倜不敢轻动,赵倜却明明知道你实力单薄,结果即有突破猛袭的危局。若不是后方队伍增援得快,那不但驻军将全被牺牲,郑州亦必不守。

  第五,缺乏经验的将领,往往不善运用战术,一上战场,就滥施射击,不计效果,弹药既计算地消耗,只有忙着补充和准备。他们常常每枪已经领了二百子弹,还要再请二百作为准备,这种弹药的浪费,都是不明白战术所致。

  第六,将士须人人有必死的决心。这次我的部队中很有些人表现出惊人的勇猛,谷良友部冒着敌人的炮火,屡次冲击,杀了个七进七出,使实力充厚的敌人亦为之丧胆。冯治安、张自忠带着学兵营的几连人上前冲锋,犹如饥饿已极的猛虎一般,风驰电掣只顾向敌冲去,使敌人如干草触快刀,一溃不可收拾。

  此外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当战事正激烈的时候,在常德因贩运烟土被我开缺的韩占元,忽然回来见面,到了营门,便双膝跪下,和我说:

  “我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人,旅长过去撤了我的差,一点都没冤屈我。但我现在很知悔悟。请饶恕了我的过错,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

  这时正好谷良友退了下来,韩占元见状,就自告奋勇,要求给他拨六个手枪队,上去替补。我要试试他的能耐,很爽快地答允他。他带着六个弟兄上去,果然一下子把敌人打退,赶回来,复请求我饶恕他的过去。我因他既知悔悟,又当面奏得功劳,便委他为营长,令其痛改前非,从此努力上进,好好报效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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