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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九 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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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灵驾入京书 梓州射洪县草莽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议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之遗天下,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齐之圣,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圣化,获保余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今日矣。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 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坐京师,銮舆亦欲陪幸。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谋,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愚臣窃惑,以为过矣。伏自思之,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莫非亭育,不能历丹凤,抵濯龙,北面玉阶,东望金屋,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臣闻秦据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假胡苑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踰沙绝漠,致山西之宝。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凶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运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不完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尔。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赖以宗庙神灵,皇天悔祸。去岁薄稔,前秋稍登。使羸饿之余,得保沉命。天下幸甚,可谓厚矣。然而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犹可哀伤。陛下不料其难,贵从先意,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况山陵初制,穿复未央,土木工匠,必资徒役。今欲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兵,征发近畿,鞭朴羸老,凿山采石,驱以就功。但恐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口焦),再罹饥苦。倘不堪其弊,有一逋逃,子来之颂,其将何词以述?此亦宗庙之大机,不可不深图也。 况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一旬不雨,犹可深忧。忽加水旱,人何以济?陛下不深察始终,独违群议,臣恐三辅之弊,不止如前日矣。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五帝为圣。故虽周公制作,夫子著名,莫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百王之鸿烈,作千载之雄图。然而舜死陟方,葬苍梧而不返;禹会群后,殁稽山而永终。岂其爱蛮夷之乡而鄙中国哉?实将欲示圣人之无外也。故能使坟籍以为美谈,帝王以为高范。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 且景山崇丽,秀冠群峰。北对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连太昊之遗墟。帝王图迹,纵横左右。园陵之美,复何加焉?陛下未曾察之,谓其不可。愚臣鄙见,良足尚矣。瀍涧之中,天地交会。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驰殽渑,据关河之宝。以聪明之主,养淳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壮观,关陇之荒芜,遂欲弃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险。忘神器之大宝,循曾闵之小节。愚臣闇昧,以为甚也。陛下何不览谏臣之策,实行路之谣,谘谋太后,平章宰辅,使苍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岂不幸甚。 昔者平王迁周,光武都洛,山陵寝庙,不在东京。宗社坟茔,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为始王,《汉书》载为代祖。岂其不愿孝哉?何圣贤褒贬,于斯滥矣?实以时有不可,事有必然。盖欲遗小存大,去祸归福。圣人所以为贵也。夫小不忍则乱大谋,仲尼之至诚,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议遂行,臣恐关陇之忧,无时休也。 臣又闻太原蓄巨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国家之宝,斯为大矣。今欲舍而不顾,背以长驱,使有识惊嗟,天下失望。倘鼠窃狗盗,万一不图,西入陜州之郊,东犯武牢之镇,盗敖仓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机,库可不深惟也。虽则盗未旋踵,诛刑已及,灭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虽恨,将何及焉?故曰,先谋后事者逸,先事后图者失。然而“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不徒设也。愿陛下念之。 臣西蜀野人,本在林薮,幸属交泰,得游王国。故知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亦欲退身岩谷,灭迹朝廷,窃感娄敬委辂,不非其议,图汉策于万全,取鸿名于千古,臣何独怯而不及之哉?所以敢触龙鳞,死而无恨。庶万有一中,或垂察焉。臣子昂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谏雅州讨生羌书 将仕郎守麟台正字臣陈子昂昧死上言:窃闻道路云国家欲开蜀山,自雅州道入讨生羌,因以袭击吐蕃。执事者不审图其利害,遂发凉凤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 臣闻乱生必由怨起,雅之边羌,自国初已来,未尝一日为盗。今一旦无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惧诛,必蜂骇西山。西山盗起,则蜀之边邑,不得不连兵备守。兵久不解,则蜀之祸构矣。昔后汉末西凉丧败,盖由此诸羌。此一事也。 且臣闻土蕃桀黠之虏,君长相信而多奸谋。自敢抗天诛,迩来向二十余载。大战则大胜,小战则小胜,未尝败一队,亡一矢。国家往以薛仁贵、郭待封为虓虎之将,屠十万众于大非之川,一甲不归。又以李敬玄、刘审礼为廊庙之宰,辱十八万众于青海之泽,身为囚虏。是时精甲勇士,势如云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丑,至今而关陇为空。今乃欲以李处一为将,驱憔悴之兵,将袭吐蕃,臣窃忧之,而为此虏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则蜀昔时不通中国,秦惠王欲帝天下而并诸侯,以为不兼賨,不取蜀,势未可举。乃用张仪计,饰美女,谲金牛,因间以啖蜀侯。蜀侯果贪其利,使五丁力士凿山通谷,栈褒斜,置道于秦。自是险阻不关,山谷不闭,张仪蹑踵乘便,纵兵大破之。蜀侯诛,賨邑灭,至今蜀为中州。是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闻吐蕃羯虏,爱蜀之珍富,欲盗之久有日矣。然其势不能举者,徒以山川阻绝,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顿饿狼之喙而不得窃食也。今国家乃撤边羌,开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种,为向导以攻边,是乃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此四事也。 臣窃观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今执事者乃图侥幸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得西羌,地不足以稼穑,财不足以富国,徒杀无辜之众,以伤陛下之仁,糜费随之,无益盛德,又况侥幸之利未可图哉?此五事也。 夫蜀之所宝,恃险也;人之所安,无役也。今国家乃开其险,役其人。险开则寇便,人役则伤财。臣恐未及见羌戎,而已有奸盗在其中矣。往年益州长史李崇真将图此奸利,传檄称吐蕃欲寇松州,遂使国家盛军以待之,转饷以备之。未二三年,巴蜀二十余州,骚然大弊,竟不见吐蕃之面,而崇真赃钱,已计巨万矣。蜀人残破,几不堪命。此乃近事,犹在人口,陛下所亲知。臣愚意者得非有奸臣欲图此利,复以生羌为计者哉?此六事也。 且蜀人尪孱,不习兵战。一虏持矛,百人不敢当。又山川阻旷,去中夏精兵处远。今国家若击西羌,掩吐蕃,遂能破灭其国,奴虏其人,使其君长系首北阙,计亦可矣;若不到如此,此其为戎乎?臣恐不及百年而蜀为戎。此七事也。 且国家近者废安北,拔丹于,弃龟兹,放疏勒,天下翕然,谓之盛德。所以者何?盖以陛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此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今又徇贪夫之议,谋动兵戈,将诛无罪之戎,而遗全蜀之患,将何以令天下乎?此愚臣所甚不悟者也。况当今山东饥,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诚是圣人宁静,思和天人之时,不可动甲兵,兴大役,以自生乱。 臣又流闻西军失守,北军不利,边人忙动,情有不安,今复驱此兵投之不测,臣闻自古国亡家败,未尝不由黩兵,今小人议夷狄之利,非帝王之至德也,况弊中夏哉!臣闻古人善为天下者,计大而不计小,务德而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然后能享福禄。伏愿陛下熟计之。 ○谏刑书 承务郎守右卫曹参军臣陈子昂,谨顿首昧死上言:臣闻昔者圣人理天下者,美在太平。太平之美者,在于刑措。臣伏见陛下务太平之理,而未美太平之功。贱臣顽微,窃惑下列。臣前蒙天恩召见,恩制赐臣曰:“既遇非常之主,何不进非常之策?”臣草木微品,天恩降休,伏刻肌骨,不敢忘舍。今陛下创三皇之业,务三皇之理,大统已集,神化光明,虽伏羲、神农昔有天下,诚未足比。臣敢不竭节以效愚忠。 臣闻自古圣王谓之大圣者,皆云尚德崇礼,贵仁贱刑,刑措不用,谓之圣德;不称严刑猛制用狱为理者也。故周有天下八百余岁,而惟颂成康;汉有天下四百余岁,而独称文章,皆由几致刑措者也。何则?刑者政之末节,非太平之资。臣窃考之于天,天贵生成。验之于人,人爱生育。旁稽于圣,圣务胜残,皆不云以刑为德者。然则圣王养天下者,固当上务顺天,下务齐人。不天不人,不可谓理。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又曰:“唯天地万物父母,唯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人父母。”然则为人父母,固当贵于德养,不可务于刑杀。 臣伏惟陛下圣德至大矣。应天受命,有三皇之功;顺人正位,有三皇之业;拜图巡洛,有三皇之符;专名显号,有三皇之策。明堂神构,万象宣威。风雨顺时,百谷昌熟,可谓足为万代之规也。今天下百姓抱孙弄子,鼓腹以望太平之政矣。陛下为天地父母,固将务德以顺养之,登于太和,以协皇极。今陛下之政虽尽善矣,然太平之理,犹屈于狱官。何以言之?太平之朝,务上下乐化,不宜乱臣贼子日犯天诛。比者大狱增多,逆徒兹广。愚臣顽昧,初谓皆实;乃去月十五日,陛下特察,诏囚李珍等无罪,明魏真宰有功,召见高正臣,又重推元万顷,百寮庆悦,皆贺圣明,臣乃知亦有无罪之人挂于疏网者。陛下务在宽典,狱官务在急刑,以伤陛下之仁,以诬太平之政,臣窃私恨之。赖陛下又独决天断,宽荡群刑。死囚张楚金、郭正一、弓彭祖、王令基等,以凶恶之罪,特蒙全活,朽骨更肉,万死再生,天地人祇,实用同庆。 何以知之?臣伏见去年八月已来,天苦霖雨,自陛下赦李珍等罪,天朗气晴。又九月十八日,明堂享会,庆云抱日,五彩纷郁,龙章竟天,万品咸观,宇宙同庆。又其月二十一日,恩敕免楚金等死,初有风雨,变为景云,司刑官属,皆所共见。臣闻阴惨者刑也,阳舒者德也,庆云者喜气也。臣伏考之洪范,验之六经,圣人法天,天亦助圣,休咎之应,必不虚来。陛下法天垂仁,天助陛下仁化。狱吏急法,则惨而阴雨;陛下赦罪,则舒而阳和。君臣欢娱,则喜而见庆云。天意如此,陛下岂可不承顺之? 夫刑者怒也,不可以承喜气。今又阴雨,臣恐过在狱官。况陛下明堂之理,本以崇德,不以务刑。今垂拱法官,且犹议杀;布政衢室,而未措刑。贱臣顽愚,是疑未可。况巍巍大圣,光宅天下哉?今者系狱囚徒,多极法者,道路之议,或是或非。陛下何不悉召见之,自诘其罪?罪真实者,显示明刑;罪有滥者,严诛狱吏。使天下咸服,人知政刑,以清太平之基,用登仁寿之域,岂非至德克明哉? 昔邓太后以天降旱,亲决洛阳狱囚徒,良史书之,而以为德,况陛下大圣亿万超于邓后者乎?夫狱吏不可信,多弄国权。自古败亡,圣王所诫。陛下万代之业,千载之名,固不可使竹帛书之有亏于此也。伏愿熟察,以美太平之风。贱臣不胜愚恳忠愤之至,辄投谏匦,昧死上闻。 ○谏政理书 月日,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陈子昂,谨冒死稽首再拜献书阙下。臣子昂西蜀草茅贱臣也。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莫不先本人情而后化之。过此已往,亦无神异。独轩辕氏之代,欲问广成子以至道之精,理于天下。臣虽奇之,然其说不经,未足信也。至殷高宗,亦延问传说,然纔救弊,未能宏远。自此之后,殆不足称。 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岂知沾沐圣化,未终天年,幸得游京师,睹皇化,亲逢大圣之诏布于天下。问于贤大夫曰:“何道可以调元气?”贱臣孤陋,诚未足知。然臣窃观自古帝王开政之原备矣,未有能深思远虑,独绝古今如陛下者也。故贱臣不胜区区,愿竭固陋,以闻见言之。虽未足对扬天休,然或万一有可观者,敢冒昧阙廷,奏书以闻。伏惟皇太后陛下少加察焉。 臣闻之于师曰元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祖,王政之大端也。天地之道,莫大乎阴阳;万物之灵,莫大乎黔首;王政之贵,莫大乎安人。故人安则阴阳和,阴阳和则天地平,天地平则元气正矣。是以古先帝代,见人之通于天也,天之应乎人也。天人相感,阴阳相和,灾害之所以不生,嘉祥之所以遂作,则观象于天,察法于地,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于是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故人得安其俗,乐其业,甘其食,美其服,阴阳大和,天地以正,天瑞降,地符升,风雨以时,草木不落,龟龙麟凤在郊薮矣。洎颛顼、唐、虞之间,不敢荒宁,亦克用理,故其书曰:“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人于变时雍。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和之得也。至夏德衰亡,殷政微丧,桀纣昏暴,乱于天道,杀戮无罪,放弃忠良,遂竭天下之力,殚天下之货,作为瑶台,起乎琼室,极荒淫之乐,穷耳目之玩,倾宫之女,至数千人,奇伎淫巧,以亿万计。信巫鬼,听谗邪,遂为糟丘、酒池、炮烙之刑,一朝牛饮者三千人。龙逄不胜其忧,谏而死;箕子不堪其愤,囚为奴。是以阴阳大乖,天地震怒,山川鬼神,发见灾异,疾疫大兴,妖孽并作;而桀、纣不悔,卒以灭亡。和之失也。 逮周文、武创业,顺天应人,诚信忠厚,加于百姓,德泽休泰,兴乎颂声。成康之时,刑措三十余年,天人之道始和矣。幽、厉之末,复乱厥常。苛慝暴虐,诟黩天地,百川沸腾,山冢崒崩,人以愁怨,疾厉为作。故其诗曰:“昊天不备,降此鞫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不先不后,为虐为瘵。”天地生人之理,复悖于兹矣。呜呼!岂不哀哉!岂不哀哉! 近有隋氏,亦不克终厥初。隋高帝之有天下也,以六合为家,方将对越天人,传之万代,至炀帝承平,自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欲穷宇宙之观,极游宴之乐,以为人主之急务也。于是乃作御梁,决黄河,自伊洛之间而属之扬州。生人之力既弊,天地之藏又泄,炀帝方忻然以为得计,将后宫彩女数百千人,遂泛龙舟,游三江五湖之间。当其得意也,视天下如脱屣尔。其后百姓骚弊,吏人贪暴,其政日乱。阴阳感怒,彗孛以出。炀帝不悟,自以为天下安于泰山,方率百万之师,而有事于辽东。当时山东,父子不得相保也。天厌暴政,人怀乱亡,故辽东之役未归,而中国之难已起,身死逆手,宗庙以隳。其故何哉?逆天人之理也。 是以臣每察天人之际,观祸乱之由,迹帝王之事,念先师之说,昭然著明,信不欺尔。不意陛下以大圣之虑,见天人之心,将欲调元气之纲,返淳和之始,自非陛下合天地之德,有日月之明,谁能眇然远思,欲求大和于元气哉?此昔者伏羲氏之所以本天人而为三皇首也。愚臣暗昧,不胜大愿,愿陛下为大唐建万代之策,恢三圣之功,传乎子孙,永作鸿业,千百年间,使继文之主有所守也。非甚无道,不失厥嗣,陛下可不务之哉? 臣伏见天皇大帝,得天地之统,封于泰山,功德大业与天比崇矣。然尚未建明堂之宫,遂朝上帝,使万代鸿业今犹阙然。臣愚,意者,岂非天皇大帝知陛下圣明,必能起中兴之化,留此盛德以发挥陛下哉?不然何所与让而未作也?今陛下欲调元气,睦人伦,跻俗仁寿,兴风礼让,舍此道也,于何理哉? 故臣不胜区区蝼蚁之诚,思愿陛下念先帝之休意,恢大唐之鸿业,于国南郊,建立明堂,使宇宙黎元、遐荒夷貊、昆虫草木、天地鬼神,粲然知陛下方兴三皇五帝之事,与天下更始,不其盛哉! 昔者黄帝合宫,有虞总唐尧衢室,夏后世室,群圣之所以调元气,理阴阳,于此教也。臣虽末学,窃尝闻明堂之制也,有天地之则焉,有阴阳之统焉。二十四气八风十二月四时五行二十八宿,莫不率备,故顺其时月而为政,则风雨时,寒暑平,万物茂畅,五谷登稔,元气不错,阴阳以和。逆其时而为政也,则水旱兴,疾疫起,虫螟为害,霜雹成灾,阴阳不和,元气以错。故昔者圣人所以为教之大业也,是以臣愿陛下为大唐建万代之策者,意在兹乎!意在兹乎! 陛下若不以臣微而废其言,乞以臣此章与三公九卿贤士大夫议之于庭,倘事便于今,道不违古,即请陛下征天下鸿生巨儒贤、贤良豪俊之士,博通古今皇王政理之术者,与之按周礼月令而建之。臣必知天下庶人子来不日而成也。乃正月孟春,陛下乘銮舆,驾苍龙,载青旗,佩苍玉,从三公九卿、贤士大夫、鸿儒硕老、衣冠之伦,朝于青阳左个,负斧扆,凭玉几,南面以听天下之政。于是遂发大号,宣布四方,使各顺十二月之令,无敢有逆。乃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无失经纪,以初为常。陛下遂躬籍田亲蚕,以劝天下之农桑,养三老五更,以教天下之孝悌。明讼恤狱,以息天下之淫刑。除害去暴,以正天下之仁寿。修文尚德,以止天下之干戈。察孝兴廉,以除天下之贪吏。矜寡孤独疲癃羸老不能自存者赈恤之。后宫美人非三妃九嫔八十一御女之数者出嫁之。珠玉锦锈雕琢技巧之饰,非益于理者悉弃之,巫鬼淫祀诳惑良人者禁杀之。陛下务以至诚,躬服质素,以为天下先。愚臣以为不出数年之间,将见太平之化也。天人之际既洽,鬼神之望允塞,然后作雅乐,洁粢盛,宗祀天皇于明堂,以配上帝,使万国各以其职来祭,岂不休哉! 臣伏惟陛下至德明圣,未有能越行此道者也。故臣窃以为此化成,则人伦之道自睦,刑罚之原自息,兵革之事不兴,还淳之途可见,仁寿礼让,稼穑农桑,不言而自致也。是以贱臣未得为陛下一二论之。何者?圣人之教,在于可大可久者。故臣欲陛下振领提纲,使天下自理也。然臣窃独有私恨:陛下方欲兴崇大化,而不知国家太学之废积岁月矣。堂宇芜秽,殆无人踪。诗书礼乐,罕闻习者。陛下明诏,尚未及之,愚臣所以有私恨也。 臣闻天子立太学,可以聚天下英贤,为政教之首,故君臣上下之礼于是兴焉,揖让樽俎之节于此生焉。是以天子得贤臣,由此道也。今则荒废,委而不论,而欲睦人伦,兴礼让,失之于本,而求之于莫,岂可得哉!况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奈何天子之政而轻礼乐哉?臣所以独窃有私恨者也。陛下何不诏天下冑子,使归太学而习业乎?斯亦国家之大务也。臣愚蒙,所言事未曲尽者,恐烦圣览,必陛下恕臣昏愚,请赐他日,别具奏闻。 ○谏用刑书 将仕郎守麟台正字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诣阙上疏。臣本蜀之匹夫,宦不望达。陛下过意,擢臣草莽之下,升在麟台之阁。光宠自天,卓若日月。微臣固陋,将何克负?然臣闻忠臣事君,有死无二,怀佞不谏,罪莫大焉。况在明圣之朝,当不讳之日,方复钳口下列,俛仰偷荣,非臣之始愿也。不胜愚惑,辄奏狂昧之说,伏惟陛下少加察焉。 臣闻古之御天下者,其政有三:王者化之,用仁义也;霸者威之,任权智也;强国胁之,务刑罚也。是以化之不足,然后威之;威之不变,然后刑之。故至于刑,则非王者所贵矣。况欲光宅天下,追功上皇,专任刑杀,以为威断,可谓策之失者也。臣伏睹陛下圣德聪明,游心太古,将制静宇宙,保乂黎人,发号施令,出于诚慊,天下苍生,莫不想望圣风,冀见神化,道德为政,将待于陛下矣。且臣闻之,圣人出治,必有驱除。盖天人之符,应休命也。日者东南微孽,敢谋乱常。陛下顺天行诛,罪恶咸服,岂非天意欲彰陛下神武之功哉?而执事者不察天心,以为人意。恶其首乱倡祸,法合诛屠,将息奸源,穷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冀以惩创观于天下。逆党亲属及其交游,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拏,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偟偟,莫能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赖陛下仁慈,悯斯危惧,赐以恩诏,许其大功已上一切勿论。时人获泰,谓生再造。愚臣窃亦欣然,贺陛下圣明,得天下之机也。不谓议者异见,又执前图。比者刑狱纷纷复起,陛下不深思天意,以顺休期,尚以督察为理,威利为务,使前者之诏不信于人。愚臣昧焉,窃恐非三皇五帝伐罪吊人之意也。 臣窃观当机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曩属北胡侵塞,兵革相屠,向历十载。关河自北,转输幽燕,秦蜀之西,驰惊湟海,当时天下疲极矣。重大兵之后,屡遭凶年,流离饥饿,死丧略半。幸赖陛下以至圣之德,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登,天下父子始得相养矣。故扬州构祸,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岂非天下蒸庶厌凶乱哉!臣以此卜之,知百姓思安久矣。机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欲以察察为政,肃理寰区,臣愚暗昧,窃有大惑。且臣闻刑者政之末节也,先王以禁暴整乱,不得已而用之。今天下幸安,万物思泰,陛下乃以末节之法,察理平人,臣愚以为非适变随时之议也。顷年以来,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大抵所告皆以扬州为名,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讦他事,亦为推劾,遂使奸恶之党,决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 臣闻自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物理之自然也。臣不敢以远古言之,请借隋而况。臣闻长老言,隋之末代,天下犹平。炀帝不龚,穷毒威武。厌居皇极,自总元戎,以百万之师,观兵辽海,天下始骚然矣。遂使杨玄感挟不臣之势,有犬盗之心,欲因人谋,以窃皇业。乃称兵中夏,讲据洛阳。哮阚之势,倾宇宙矣。然乱未踰月,而首足异处。何者,天下之弊,未有土崩,蒸人之心,犹望乐业。炀帝不悟,暗忽人机,自以为元恶既诛,天下无巨猾也,皇极之任,可以刑罚理之。遂使兵部尚书樊子盖专行屠戮,大穷党与,海内豪士,无不罹殃。遂至杀人如麻,血流成泽。天下靡然,始思为乱矣。于是萧铣、朱粲起于荆南,李密、窦建德乱于河北。四海云摇,遂并起而隋族亡矣,岂不哀哉!长老至今谈之,委曲如是。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夫大狱一起,不能无滥。何者?刀笔之吏,寡识大方;断狱能者,名在急刻。文深网密,共称至公。爰及人主,亦谓其奉法。于是利在杀人,害在平恕。故狱吏相诫,以杀为词,非憎于人也;而利在己。故上以希人主之旨,下图荣身之利,徇利既多,则不能无滥,滥及良善,则淫刑逞矣。夫人情莫不自爱其身,陛下以此察之,岂能无滥也?冤人吁嗟,感伤和气,和气悖乱,群生疠疫,水旱随之,则有凶年,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然而生矣。 顷来亢阳僭候,密云而不雨,农夫释耒,瞻望嗷嗷,岂不由陛下之有圣德而不降泽于下人也?倘旱遂过春,废于时种,今年稼穑,必有损失。陛下何不敬承天意,以泽恤人。臣闻古者明王重慎刑罚,盖惧此也。书不云乎:“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陛下奈何以堂堂之圣,犹务强霸之威哉?愚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且愚人安则乐生,危则思变,故事有招祸,而法有起奸。倘大狱未休,支党日广,天下疑惑,相恐无辜,人情之变,不可不察。 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江充作诈,惑乱京师,致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刘氏宗庙几倾覆矣。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上书,廓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狱不论,天下少以安尔。臣每读汉书至此,未尝不为戾太子流涕也。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念之。臣不避汤镬之罪,以蝼蚁之命,轻触宸严,臣非不恶死而贪生也,诚恐负陛下恩遇,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聪明,亦非敢欲陛下顿息刑罚,望在恤刑尔。乞与三事大夫图其可否。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以臣微而忽其奏,天下幸甚,臣子昂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申宗人冤狱书 臣闻古人言:“为国忠臣者半死,而为国谏臣者必死。”然而至忠之臣,不避死以谏主,至圣之主,不恶直以废忠。臣幸逢陛下至圣大明,好忠爱直,每正言直谏,特见优容。今陛下方御宝图,以临阳馆,崇阐玄化,宁济苍生,固臣精心洁意,愿陛下至德与三皇比矣。然臣伏见陛下有至圣之德,左右无至忠之臣,使上下不通,内外壅隔。臣窃忧之,恐后代或以圣朝无至忠之臣,故臣敢冒万死,越职上奏,伏乞天恩,宽臣喘息,毕尽忠言。 臣闻上有圣君,下无枉臣。昔舜去四凶,尧不罪舜。周公诛管蔡,成王不罪周公,霍光诛燕王,昭帝不罪子孟。何者?此数公者,为国讨贼,为君殄仇,假虽擅权,犹不可罪,况奉君命而执法者乎?臣伏见宗人嘉言,有至忠之诚,徇公之节,执法不挠,为国殄仇。顷者,逆子贼臣,阴构祸难,潜图密计,将危社稷。当时逆节初露,朝野震惊,赖陛下神武之威,天机电断,得奉圣决,公顺天诛,不顾躯命,不避强御,唯法是守,唯恶是仇,幸能察明罪辜,穷奸极党,使伏法者,自首情实,天衢得以清泰,万国得以欢宁,诚是陛下神断之明,抑亦尽忠之效。陛下所以自监察御史擢拜为凤阁舍人者,岂不以表其臣节,报其竭诚,使天下之人知其忠恳者也?当此之时,忠必见信,行必见明,自谓专一,事君无贰也。今乃遭诬罔之罪,被构架之词,陷见疑之辜,困无验之告,幽穷诏狱,吏不见明,肝血赤心,无所控告。母年八十,老病在床,抱疾喘息,朝不保夕。今日身幽狱户,死生断绝,朝蒙国荣,夕为孤囚,臣窃痛之。顷者至忠,而今日受赂,固知不免此祸,不能度德量力,贪荣昧进,以讼受服,谁能免尤? 向使辞宠让荣,陈力下列,雷同众辈,勤恪在公,与全躯保妻子之臣,恭默圣代,臣固之今日未招此患。何者?古人云:“盗憎主人。”被尧诛者不能无怨。顷来执法诛罪,多是国之权豪。父仇子怨,岂可胜道?亲党阴结,同恶相从,使肝为朝脯,肉为俎醢,宗诛族灭,肝脑涂地。彼凶仇也,未足以快其心,况蒙国宠荣,位显朝列,凶仇切齿,怨黩何穷!臣窃恐今日之辜,已是仇怨者相结构矣。陛下至圣明察,岂不为之降照哉?倘万一仇诬滥罪,使凶嚣者得计,忠正者见辜,为贼报仇,岂不枉苦?夫孤直者,众邪之所憎;至公者,群恶之所疾。寡不敌众,孤不胜群。群诬成罪,圣不能救,自古所有,非止于今。古者吴起事楚,抑削庶族,以尊楚君,楚国既强,吴起蒙戮。商鞅事秦,专讨庶孽,以明秦法,秦国既霸,商鞅极刑。晁错事汉,诸侯咸强,七国骄奢,将凌王室,错削弱其势以尊汉,景帝不悟,惑奸臣之说,遂族灭晁氏。此三臣岂不尽忠,愿保其君,然而身死族灭,为仇者所快。皆当代不觉,而后代伤之。圣主明君,可不为之痛伤邪?臣以嘉言虽无三子之智,窃恐获罪或与之同。伏惟陛下仁慈矜怜,悯察其忠。 且臣闻汉高祖谋楚,与陈平四万金。及其为帝,不问金之出入。何者?立大功者不求小疵,有大忠者不求小过,所谓圣主之至道者也。陛下豁达大度,至圣宽仁,观于汉祖,固已远矣,龌龊小吏,何足为陛下深责哉?伏愿天恩,矜愚赦罪,念功补过。乞将终养老母,获尽余年,岂非圣主之恩,仁君之惠,有礼有训,善始善终哉? 臣于嘉言,亲非骨肉,同姓相善。臣知其忠,然非是丘园之贤,道德之茂,大雅明哲,能保其身。假使获罪于天,身首异处,盖如一蝼蚁尔,亦何足可称?然臣念其曾一日承恩,蒙圣主驱使,而不以赤诚取信,今乃负罪见疑,臣实痛之。恐类圣主之明,伤其老母之寿,身污明法,为后代所悲。臣知其忠,岂能无惜!所以敢冒万死,乞见矜怜。臣若言非至忠,苟有侥幸,请受诛斩。伏表惶怖,魂魄飞扬。 ○谏曹仁师出军书 臣伏见诏书发怀远军,令郎将曹仁师讯勒以征匈丑。臣闻古之天子,方建大礼,必先振兵释旅,以告成功。故汉孝武皇帝将封禅,乃征精十万,北巡朔方,略地而还。此盖遵古先哲王之礼也。今神皇陛下应天受箓,将欲郊祭天地,巡拜河洛,建明堂,朝万国,斯迈古之盛礼也。诚合式遵旧典,耀武塞上,毕境而还。臣犹虑曹仁师未识典礼,肆兵长驱,穷极砂碛,不恤士马,专以务得为利,不以全兵为上。今朝廷百寮虽有疑者,无敢言之。臣诚愚昧,不识忌讳。曾闻事君之道,所贵尽心。心以为非,安可不言。 臣料仁师到云内城发兵之日,合至九月初。到突利城回兵之日,合至十月初。胡地隆冬,草枯泉涸,南中士马,不耐祁寒。计仁师所将之马,从灵州常时所发之处,却回到云内城,已行四千余里。云内城中又先未支度,马既疲瘦,经冬无粟,以臣愚算,十不存二。若送南中,散就诸州,路程益远,疲瘦更极。以臣愚算,十不存五。紫蒙之军,类例相似。且仁师此行,计迟发速,至于应会,不甚精备。以臣计料,恐未成功。脱若功未克成,士马先丧尽,中土求市,卒又难得。且自古与匈奴战,非士马相资不可。臣恐马既虚用致尽,贼又窜远未平,但虑后之谋臣,悔于今事。且古来绝漠,多丧士马,非臣臆度,辄敢陈闻。昔汉室以卫青出塞,是时汉马三十万疋。旋师之日,唯余四万。四十年不得事匈奴,盖由此也。臣愿陛下考验前古,取臣愚诚,望与三公大臣审更详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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