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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景之乱(1)


  梁武帝中大同元年。东魏司徒、河南大将军、大行台侯景、右足偏短,弓马非其长,而多谋算。诸将高敖曹、彭乐等皆勇冠一时,景常轻之,曰:“此属皆如豕突,势何所至。”景尝言于丞相高欢“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欢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杖任若已之半体。

  景素轻高澄,尝谓司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子如掩其口。及欢疾笃,澄诈为欢书以召景。先是,景与欢约曰:“今握兵在远,人易为诈,所赐书皆请加微点。”欢从之。景得书,无点,辞不至。又闻欢疾笃,用其行台郎颍川王伟计,遂拥兵自固。

  欢谓澄曰:“我虽病,汝面更有馀忧,何也。”澄未及对,欢曰:“岂非忧侯景叛邪。”对曰:“然。”欢曰:“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飞扬跋扈之志,顾我能畜养,非汝所能驾御也。今四方未定,勿遽发哀。库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终不负汝。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我,必无异心。潘相乐本作道人,心和厚,汝兄弟当得其力。韩轨少戆,宜宽借之。彭乐心腹难得,宜防护之。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故不贵之,留以遗汝。”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备,亲戚之中,唯有此子,军旅大事,宜共筹之。”又曰:“邙山之战,吾不用陈元康之言,留患遗汝,死不瞑目。”相乐,广宁人也。

  太清元年春正月丙午,东魏勃海献武王欢卒。侯景自念已与高氏有隙,内不自安。辛亥,据河南叛归于魏,颍川刺史司马世云以城应之。景诱执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怀朔暴显等。遣军士二百人载仗暮入西兖州,欲袭取之,刺史邢子才觉之,掩捕,尽获之,因散檄东方诸州,各为之备,由是景不能取。

  诸将皆以为景之叛由崔暹,澄不得已,欲杀暹以谢景。陈元康谏曰:“今虽四海未清,纲纪已定。若以数将在外,苟悦其心,枉杀无辜,亏废刑典,岂直上负天神,何以下安黎庶。晁错前事,愿公慎之。”澄乃止。遣司空韩轨督诸侯讨景。

  二月,魏以开府仪同三司若干惠为司空,侯景为太傅、河南大行台、上谷公。庚辰,景又遣其行台郎中丁和来,上表言:“臣与高澄有隙,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唯青、徐数州,仅须折简。且黄河以南,皆臣所职,易同反掌。若齐、宋一平,徐事燕、赵。”上召群臣廷议。尚书仆射谢举等皆曰:“顷岁与魏通和,边境无事,今纳其叛臣,窃谓非宜。”上曰:“虽然,得景则塞北可清,机会难得,岂宜胶柱。”

  是岁正月乙卯,上梦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举朝称庆。旦,见中书舍人朱异,告之,且曰:“吾为人少梦,若有梦必实。”异曰:“此乃宇内混壹之兆也。”及丁和至,称景定计以正月乙卯,上愈神之。然意犹未决,尝独言:“我国家如金瓯,无一伤缺,今忽受景地,讵是事宜。脱致纷纭,悔之何及。”朱异揣知上意,对曰:“圣明御宇,南北归仰,正以事无机会,未达其心。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来,自非天诱其衷,人赞其谋,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此诚易见,愿陛下无疑。”上乃定议纳景。壬午,以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承制如邓禹故事。平西咨议参军周弘正善占候,前此谓人曰:“国家数年后当有兵起。”及闻纳景,曰:“乱阶在此矣。”

  三月甲辰,遣司州刺史羊鸦仁督兖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将兵三万趣悬瓠,运粮食应接侯景。

  夏五月,高澄遣武卫将军元柱等将数万众昼夜兼行以袭侯景,遇景于颍川北,柱等大败。景以羊鸦仁等军犹未至,乃退保颍川。

  东魏司徒韩轨等围侯景于颍川。景惧,割东荆、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赂魏以求救。尚书左仆射于谨曰:“景少习兵,奸诈难测,不如厚其爵位,以观其变,未可遣兵也。”荆州刺史王思政以为“若不因机进取,后悔无及”。即以荆州步骑万馀从鲁阳关向阳翟。丞相泰闻之,加景大将军兼尚书令,遣太尉李弼、仪同三司赵贵将兵一万赴颍川。景恐上责之,遣中兵参军柳昕奉启于上,以为“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关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于高氏,岂见容于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图为国,愿不赐咎。臣获其力,不容即弃,今以四州之地,为饵敌之资,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东,齐海以西,悉臣控压,见有之地,尽归圣朝。悬瓠、项城、徐州、南兖,事须迎纳。愿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与臣影响,不使差互。”上报之曰:“大夫出境,尚有所专,况始创奇谋,将建大业,理须适事而行,随方以应。卿诚心有本,何假词费。”

  六月,东魏韩轨等围颍川,闻魏李弼、赵贵等将至,己巳,引兵还邺。侯景欲因会,执弼与贵,夺其军。贵疑之,不往。贵欲诱景入营而执之,弼止之。羊鸦仁遣长史邓鸿将兵至汝水,弼引兵还长安。王思政入据颍川。景阳称略地,引军出屯悬瓠。

  景复乞兵于魏,丞相泰使同轨防主韦法保及都督贺兰愿德等将兵助之。大行台左丞蓝田王悦言于泰曰:“侯景之于高欢,始敦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将,位重台司。今欢始死,景遽外叛,盖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故也。且彼既能背德于高氏,岂肯尽节于朝廷。今益之以势,援之以兵,窃恐朝廷贻笑将来也。”泰乃召景入朝。

  景阴谋叛魏,事计未成,厚抚韦法保等,冀为己用,外示亲密无猜间。每往来诸军间,侍从至少,魏军中名将,皆身自造诣。同轨防长史裴宽谓法保曰:“侯景狡诈,必不肯入关,欲托款于公,恐未可信。若伏兵斩之,此亦一时之功也。如其不尔,即应深为之防,不得信其诳诱,自贻后悔。”法保深然之,不敢图景,但自为备而已。寻辞还所镇。王思政亦觉其诈,密召贺兰愿德等还,分布诸军,据景七州、十二镇。景果辞不入朝,遗丞相泰书曰:“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泰乃遣行台郎中赵士宪悉召前后所遣诸军援景者。景遂决意来降。魏将任约以所部千馀人降于景。泰以所授景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尚书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诸军事回授王思政。思政并让不受,频使敦谕,唯受都督河南诸军事。

  秋七月庚申,羊鸦仁入悬瓠城。甲子,诏更以悬瓠为豫州,寿春为南豫州,改合肥为合州。以鸦仁为司、豫二州刺史,镇悬瓠。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镇项城。

  八月乙丑,下诏大举伐东魏,遣南豫州刺史贞阳侯渊明、南兖州刺史南康王会理分督诸将。渊明,懿之子。会理,续之子也。始,上欲以鄱阳王范为元帅,朱异取急在外,闻之,遽入曰:“鄱阳雄豪盖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残暴,非吊民之材。且陛下昔登北顾亭以望,谓江右有反气,骨肉为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详择。”上默然,曰:“会理何如?”对曰:“陛下得之矣。”会理懦而无谋,所乘襻舆,施版屋,冠以牛皮。上闻,不悦。贞阳侯渊明时镇寿阳,屡请行,上许之。会理自以皇孙,复为都督,自渊明以下,殆不对接。渊明与诸将密告朱异,追会理还,遂以渊明为都督。

  或告东魏大将军澄,云:“侯景有北归之志”,会景将蔡道遵北归,言:“景颇知悔过”。景母及妻子皆在邺,澄乃以书谕之,语以阖门无恙。若还,许以豫州刺史终其身,还其宠妻、爱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摄。景使王伟复书曰:“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幸自取之,何劳恩赐。昔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而可介意。脱谓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戊子,诏以景录行台尚书事。

  九月,上命萧渊明堰泗水于寒山以灌彭城,俟得彭城,乃进军与侯景掎角。癸卯,渊明军于寒山,去彭城十八里,断流立堰。侍中羊侃监作堰,再旬而成。东魏徐州刺史太原王则婴城固守,侃劝渊明乘水攻彭城,不从。诸将与渊明议军事,渊明不能对,但云:“临时制宜”。

  冬十一月,东魏大将军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欲以金门郡公潘乐为副。陈元康曰:“乐缓于机变,不如慕容绍宗,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于斯人,景不足忧也。”时绍宗在外,澄欲召见之,恐其惊叛。元康曰:“绍宗知元康特蒙顾待,新使人来饷金。元康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书,保无异也。”乙酉,以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与岳、乐偕行。初,景闻韩轨来,曰:“啖猪肠儿何能为。”闻高岳来,曰:“兵精人凡。”诸将无不为所轻者。及闻绍宗来,叩鞍有惧色,曰:“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定未死邪。”

  澄以廷尉卿杜弼为军司,摄行台左丞,临发,问以政事之要,可为戒者,使录一二条。弼请口陈之,曰:“天下大务,莫过赏罚。赏一人使天下之人喜,罚一人使天下之人惧,苟二事不失,自然尽美。”澄大悦,曰:“言虽不多,于理甚要。”

  绍宗帅众十万据橐驼岘,羊侃劝贞阳侯渊明乘其远来击之,不从。旦日,又劝出战,亦不从。侃乃帅所领出屯堰上。

  丙午,绍宗至城下,引步骑万人攻潼州刺史郭凤营,矢下如雨。渊明醉不能起,命诸将救之,皆不敢出。北兖州刺史胡贵孙谓谯州刺史赵伯超曰:“吾属将兵而来,本欲何为,今遇敌而不战乎。”伯超不能对。贵孙独帅麾下与东魏战,斩首二百级。伯超拥众数千不敢救,谓其下曰:“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可以免罪。”皆曰:“善。”遂遁还。

  初,侯景尝戒梁人曰:“逐北不过二里。”绍宗将战,以梁人轻悍,恐其众不能支,一一引将卒谓之曰:“我当阳退,诱吴儿使前,尔击其背。”东魏兵实败走,梁人不用景言,乘胜深入。魏将卒以绍宗之言为信,争共掩击之,梁兵大败,贞阳侯渊明及胡贵孙、赵伯超等皆为东魏所虏,失亡士卒数万人。羊侃结陈徐还。

  上方昼寝,宦者张僧胤白朱异启事,上骇之,遽起升舆,至文德殿合。异曰:“韩山失律。”上闻之,恍怆将坠床,僧胤扶而就坐,乃叹曰:“吾得无复为晋家乎。”

  郭凤退保潼州,慕容绍宗进围之。十二月甲子朔,凤弃城走。

  东魏使军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统,光配彼天,唯彼吴越,独阻声教。元首怀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车之命,遂解絷南冠,喻以好睦。虽嘉谋长算,爰自我始,罢战息民,彼获其利。侯景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关、陇,依凭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成难养,俄而易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甘辞卑礼,进孰图身,诡言浮说,抑可知矣。而伪朝大小,幸灾忘义,主荒于上,臣蔽于下,连结奸恶,断绝邻好,征兵保境,纵盗侵国。盖物无定方,事无定势,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吴侵齐境,遂得句践之师,赵纳韩地,终有长平之役。矧乃鞭挞疲民,侵轶徐部,筑垒拥川,舍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将,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连营拥众,依山傍水,举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当穷辙以待轮,坐积薪而燎。及锋刃暂交,埃尘且接,已亡戟弃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异姓,缧绁相望。曲直既殊,强弱不等,获一人而失一国,见黄雀而忘深阱,智者所不为,仁者所不向。诚既往之难逮,犹将来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止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授之以利器,诲之以慢藏,使其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推坚强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计其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陈,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师,不比危脆之众。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馀,终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倔强不掉,狼戾难驯,呼之则反速而衅小,不征则叛迟而祸大。会应遥望廷尉,不肯为臣,自据淮南,亦欲称帝。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躁竞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讟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鷇,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辉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麋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轥轹,剑骑之所蹂践,杞梓于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其后梁室祸败,皆如弼言。

  侯景围谯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壬申,遣其行台左丞王伟等诣建康说上曰:“邺中文武合谋,召臣共讨高澄,事泄,澄幽元善见于金墉,杀诸元六十馀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请立元氏一人以从人望,如此则陛下有继绝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为圣朝之邾、莒,国之男女,为大梁之臣妾。”上以为然,乙亥下诏,以太子舍人元贞为咸阳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主魏,须渡江,许即位,仪卫以乘舆之副给之。贞,树之子也。

  萧渊明至邺,东魏主升阊阖门受俘,让而释之,送于晋阳,大将军澄待之甚厚。

  慕容绍宗引军击侯景,景辎重数千两,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退保涡阳。绍宗士卒十万,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进。景使谓之曰:“公等为欲送客,为欲定雌雄邪。”绍宗曰:“欲与公决胜负。”遂顺风布陈。景闭垒,俟风过乃出。绍宗曰:“侯景多诡计,好乘人背。”使备之,果如其言。景命战士皆被短甲,执短刀,入东魏陈,但低视,斫人胫马足。东魏兵遂败,绍宗坠马,仪同三司刘丰生被伤,显州刺史张遵业为景所擒。

  绍宗、丰生俱奔谯城,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尤之,绍宗曰:“吾战多矣,未见如景之难克者也。君辈试犯之。”光等被甲将出,绍宗戒之曰:“勿渡涡水。”二人军于水北,光轻骑射之。景临涡水谓光曰:“尔求勋而来,我惧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为射我。汝岂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也。”光无以应。景使其徒田迁射光马,洞胸,光易马隐树,又中之,退入于军。景擒恃显,既而舍之。光走入谯城,绍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光,金之子也。

  开府仪同三司段韶夹涡而军,潜于上风纵火,景帅骑入水,出而却走,草湿,火不复然。侯景与东魏慕容绍宗相持数月,景食尽,司马世云降于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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