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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单雄信促归秦叔宝 来总管遣贺杨越公(1)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
  难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
  倚门方念切,遮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此番必来看我。”

  办酒倚门等候,也只说叔宝马来得快,不想马走坏了,步行迟缓,直等到月转东山,花枝弄影,还在那里倚门翘首。远闻林中马嘶,雄信高言问:“可是叔宝兄来了。”

  佩之答道:“秦大哥不远千里而来。”

  雄信鼓掌大笑,真乃月明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拆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

  已驾踪迹参商隔,何意还成萍梗逢。
  绿酒银灯相对处,却疑身在梦魂中。

  现成酒,抬将过来,四人入席坐下。叔宝取出张公瑾回书,送雄信看了。雄信举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的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所作何事?”

  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

  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

  叔宝道:“为何?”

  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就不是令堂写来的。”

  叔宝道:“又是何人写的?”

  雄信道:“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老夫人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一面,全人间母子之情,岂可因友道而绝人间孝道。”

  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难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

  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将三十两银子,纳在库内,买回寒舍,养得复旧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兄的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状,今日可可足下到此。”

  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将出来。”

  马见故主,揸尾番胸,人马相逢,旁观却也感动。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像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备将起来。将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饮酒。辞别三友,牵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发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齐州地方。

  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身下马,牵着步行,把缠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门墙颓败。叔宝一手牵马,一手敲门。他娘子张氏,在里面问道:“呀!风雨不洒寡妇之门,我儿夫经年在外,是什么人经过,击我家后门?”

  叔宝闻得妻子说了这几句节操言语,扑簌簌泪落,一阵阵心酸。开口便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

  娘子听见丈夫回来,答应道:“还不得好。”

  叔宝心上略宽些。娘子急急开门。叔宝牵马进来。娘子关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当初丈夫出去时,还是个布衣的小人;今日见他回来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才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

  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家下应门无三尺之童,只有两个丫头,三年后,都已长大了。老奶奶久病,没有男人,满房都是阴气。叔宝上踏板,伏在床边,见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臂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

  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床里,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踮在床前道:“媳妇在此。”

  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

  媳妇便道:“婆婆,那不孝顺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

  叔宝叩首道:“太平郎回来了。”

  秦母原没有病,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来解手,少年媳妇同两个大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只听见是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宝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大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背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妇道,我死久矣,也不得与儿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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