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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三义坊当简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1)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
  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右调《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

  小二道:“正是。”

  二人道:“秦大哥请了。”

  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自己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

  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

  叔宝道:“有甚见教?”

  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兄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

  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

  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

  叔宝是何等男子,受他巅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

  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此友在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

  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顺性的多,等兄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

  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二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简,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

  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简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

  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鸲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简。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什么金装简,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手饰与老婆戴将起来,多得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简上了。”

  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简,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简,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傍,那简的楞上金都磨去了。只是糟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把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眼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简不要卖。”

  叔宝道:“为何不要卖?”

  小二道:“我这潞州,有富厚人家,专当人什么短脚货。老爷将这简,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侍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儿,赎去就是了。”

  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简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傍黑直棂内,门挂“当”字牌,径走进去,将简在柜上一放,主人就有些嗔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

  叔宝道:“要当银子。”

  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

  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

  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化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

  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秤来称斤两。”

  那两根简重一百二十八斤,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铜上金子也不算,有什么折耗?”

  主人道:“这不过是金子的光儿,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也。如今是铁梨木的,觉重。”

  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

  主人道:“铜是我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

  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拿回去,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罢!”

  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随身?”

  小二道:“顾不得你老人家。”

  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的?”

  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好话,什么金装简,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马,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几时先回家,公事都完了。”

  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

  不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

  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

  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

  叔宝道:“什么时候去?”

  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

  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鼓的时候,起来梳了头。王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将马一看,叫声嗳哟,道:“马都坏在这里了。”

  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账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糟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过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那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吃,那在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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