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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荀北山进京纳监 韩观察设席宴宾(1)


  话说江苏苏州府,距齐门九十里,有个县城,叫做常熟县。

  西北跨虞山之巅,南望尚父昆城两湖,真是清高灵秀之地。虽僻处海隅,而城市繁华,衣冠荟萃,也是苏州府内一个名胜之区。地灵自应人杰。近五十年来,却出了三大人物。一个是位极人臣、尊为师傅的老中堂,一是倾城倾国、第一无双的都老爷,一个是忠肝义胆、不顾生死的太史公。这三人,都与觉罗朝很有关系。一个立朝无疵,是个纯臣;一个扭转乾坤,是个能臣;一个披肝沥血,是个忠臣。要讲三人的故事,很有可听。

  这部《轰天雷》,是讲太史公的始末。作者还有一部《缙神领袖记》,一部《魑魅魍魉录》,是讲那二家的事。其中所叙述,比这《轰天雷》还要奇怪百倍呢。阅者请拭目以观之。

  本意已明,言归正传。话说常熟县分两部,西半部是常熟该管的,东半部是昭文该管的。两县同在一城,与无锡、金匮一样。昭文县大东门外,有个梅李镇。镇上有个姓荀的寒士,号北山,单名一个彭字。五岁时,父母俱亡,哥嫂抚养大了,哥哥在外处馆,带他读书。北山赋性聪明,九岁能作文。只是命运不济,考过几次,总不进学。到十五岁时,哥哥得了一个恹恹弱症,将死了,对浑家流泪道:“吾的病看来是不起的了,这个兄弟不是寻常人,好好的看待他,将来靠他过一世的。”

  浑家应了。又唤北山上前,携着手道:“兄弟,吾家微贱,亲友们瞧不起,你总要替祖宗争口气才好。吾虽不能见你他日得意,在地下张眼望着你呢。好兄弟,你要记着我这句话。”

  言罢死了。北山大哭,哭得声哑力竭。倒是嫂嫂劝住了,说:“如今办理后事要紧。”

  于是到镇上各亲朋友爱去恳求借贷,张罗得三四十块洋钱。料理丧事过后,认真的用功。到十七岁,跟着一个姓姜的老学士进京。那姜老先生见他谨愿刻苦,代他纳了监,在国子监肄业。后姜老先生回家,北山不愿归,就住在常昭会馆,卖文过活。那时节,同乡京官作寓的颇多,与北山最相好的,有庄仲玉中书、乐伯荪主政、齐燕楼、汪鹣斋两太史。

  一日,仲玉等四人,约北山同到陶然亭。陶然亭在锦秋墩东南,是本朝江藻所盖。孤亭翼然,墙外有数十株杨柳环绕,亦都中一名胜之地。每逢天气晴明,游人士女,络绎不绝。五人坐着二辆骡车,到了门口。先有一辆车在外,见一个老妈,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湖色绉纱夹袄,水银青熟罗裤子,生得面目如画,微光照人。北山瞪着眼看时,两人打个照面。那姑娘有似顾盼之意,缓缓的走出门,上了车。老妈跨上车沿,那赶车的扑的一鞭,赶着走了。北山正是下车,鼻孔里忽闻一阵异香,手足顿时酥了。那魂儿悠悠扬扬的,跟着那阵香去,两腿似麻木的一般。庄仲玉等已下了车,见他发呆,仲玉忙拍他一下道:“你做什么,还不进去?”

  北山不语。连问三五声,一言不答。四人硬拉他进门来,到了亭上,见壁上题咏到处皆是。也有可诵的,也有好笑的。看西面壁上,墨痕未干,笔意雅秀。燕楼道:“奇了,这是谁做的?”

  伯荪念道:“女伴频频约踏青,闲来吾亦上江亭;诗成未敢高声诵,怕有游人隔院听。”

  鹣斋道:“这必定是刚才看见的那女子做的。你看笔锋,不是带些文弱气么?”

  北山半日不开口,忽听说那首诗是那女子做的,走近看了看,慌忙走出亭子,到僧房借了笔砚,重跑进亭子里面。伯荪等静静的看他,只见他磨了墨,支颐沉思了一会,蘸起笔来,在那女子做的诗下写道:“鞭丝帽影满江亭,一院风铃不可听;今日相逢各惆怅,门前杨柳为谁青?壬辰首夏,结伴游此,得瞻玉容,并领珠唾。仙踪已杏,余香犹存。

  荀郎为尔心死矣。奉和一绝,不计工拙。倘珠浦重来,玉扉可扣,或许狂生,得耍交甫之佩乎?言不尽意,志之于壁。”

  写罢,掷笔念了一回,哈哈大笑。四人见他入魔了,即拉着上车回去。北山自从见了那个女郎,镇日间无精打采,自言自语,忽喜忽悲。仲玉等与他说话,前言不接后语。四人商议道:“北山年纪不小了,总要娶亲才好。不然终日的胡思乱想,不要成了病。”

  伯荪道:“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且远在三千里外,飘飘荡荡的,可怜极了。吾们做朋友的,不应该替他寻了-头亲事么?”

  燕楼道:“但是,他的脾气不好,惹人讨厌。”

  一日,伯荪上衙门回来,长班回道:“江苏会馆韩大人来拜过,给老爷请安,说是天津候补道,引见进京的。”

  说罢,将名片呈上。伯荪道:“知道了。”

  次日,就去回拜。那韩观察名毓鼎,号稚芬,是伯荪的旧交。二人见了,说了一回闲话。

  韩观察道:“小儿去年死了,现家中剩了一个小女,弟闲时教她读书,聊伴寂寞,今年已十八岁,尚未许字。京中如有佳子弟,望兄代为留意。”

  伯荪允了,即辞回去。

  次日,在大栅栏会丰堂,设席请韩稚芬,即约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荀北山做陪客。伯荪已与仲玉等商议妥当。席上,燕楼盛夸北山的才学有翰苑之器。并言龚师傅一见如何器重,如何勉励。稚芬心动了,看了北山几眼,只见上身穿的,是半新半旧的洋宁绸马褂,胸前油了一块,左袖豁了寸许。一件竹布枚衫,绉作一团。头发寸许长,呆头呆脑,心内想道:这样寒酸委琐,怎么好做吾的女婿?又想道:这人既是龚师傅器重,内才想必是好的,要提拔他也不难。他身体虽短小,面目端方,还有福相,将来必定有得意日子,且慢慢与伯荪商量着。不多时,终了席,各人散了。次日,韩稚芬到常昭会馆拜燕楼、鹣斋、仲玉、北大山等,只有燕楼、伯荪在馆,余人都出去了。稚芬就问起北山家世履历,二人约略说了。稚芬即约二人次日在米市胡衕便宜坊答席,并托转北山、仲玉、鹣斋。

  二人允了,送稚芬出门。天忽下细雨,仲玉等陆续归来,只有北山不到。鹣斋要喝茶,出来叫长班,听见周升在门房里说道:“荀老爷,你怎么弄到这样地步?咳!”

  鹣斋听了诧异,站在窗下偷觑时,只见北山坐在靠窗椅上,周升手里拿着两条草绳,皱着眉。鹣斋忙叫北山问道:“你要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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