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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4)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

  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

  桂迁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

  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

  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

  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说了。

  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

  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

  王婆即忙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严氏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

  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椁,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

  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余俟出房后方交。

  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垄已成,所余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子,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阳货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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