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古典文学 > 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上页 下页
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2)


  再说雷横离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郓城县。到家参见老母,〔一篇提纲。〕更换些衣服,赍了回文,迳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回了话,销缴公文批帖,且自归家暂歇;依旧每日县中书画卯酉,听侯差使。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都头几时回来?”

  雷横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引子。〕〔眉批:前来无数雄奇震骇之篇,忽于此卷别作点染掩抑之调,如游太华归,忽登虎丘也。〕雷横答道:“我却才前日来家。”

  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字法。〕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来参都头,〔反借此句,显出雷横已是县里出色人物。〕却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见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字法。〕或是戏舞,〔一般技艺。〕或是吹弹,〔又一般技艺。〕或是歌唱,〔又一般技艺,真说得耳热脚痒。〕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称述一句。〕都头如何不去看一看?〔从臾一句。〕端的是好个粉头!”

  〔又自家赞赏一句,声声口口,真令雷横耳热脚痒。〕

  雷横听了,又遇心闲,〔四字不但写雷横肯去之故,亦已先伏后文无钱之故矣。〕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著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著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字法。〕第一位坐了。〔坐得不尴尬,便生出事来。〕看戏台上,却做笑乐院本。〔字法。〕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李小二既已引入,便随手放去,妙。○字法。〕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章法。〕裹著磕脑儿头巾,穿著一领茶褐罗衫,系一条皂绦,拿把扇子上来开科道:〔字法。○龟形如画。〕“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句法。○七字其实妙语。〕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章法。〕参拜四方;〔一。○好看。〕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二。○好看。〕拍下一声界方,〔三。○好看。〕念出四句七言诗道:

  新鸟啾啾旧鸟归,
  老羊赢瘦小羊肥。〔定场诗只是寻常叹世语耳,却偏直贯入雷横双耳,真是绝妙之笔。○第一句言子望母,第二句言母念子,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读之能不泪下也?〕
  人生衣食真难事,〔四句并不联贯,而实联贯入妙者,彼固以四句联贯一篇,不在求四句之联贯也。○第三句七字,说尽世界,又一样泪下。〕
  不及鸳鸯处处飞!〔一二句刺入雷横耳,第三句刺入合棚众人耳,到第四句忽然转到自家身上,显出与知县相好。只四句诗,便将一回情事罗撮出来,才子妙笔,有一无两。○俗本失此一段,可谓食蛑蝤乃弃其整矣。○此书每每横插诗歌,如五台亭里、瓦官寺前、黄泥冈上、鸳鸯楼下,皆妙不可言。〕

  雷横听了,喝声采。〔要知雷横喝采,是动心前二句,不是感伤后二句也。○三字中并无一孝子字,而已活写出孝子来。〕

  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著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我未见其书,只是题目,已文妙无双矣。〕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详处极详,省处极省。〕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

  那白秀英唱到务头,〔章法,字法。〕这白玉乔按喝〔字法。〕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听明监事人。’看官喝采是过去了,我儿,且下来。”〔声声如画。〕这一回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字法。○笑乐院本既毕,又先话是交鼓院本,便令合棚众人,不得不为缠头,如耐庵自己每回住处,必用惊疑之笔,即其法也。〕

  白秀英拿起盘子,指著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全副构栏语,句法字法都妙。〕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四字不过口头便语,乃入下却偏是空过,故妙不可言。〕

  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声声如画。〕

  白秀英托著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青龙头上第一座,绝倒。〕

  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绝倒。○只并无一文四字,费耐庵无数心血。盖直于山泊下来时,便写一句得了一大包金银,以表雷横不同贫乞人之并无一文;又遇李小二时,再写一句又值心闲,以表雷横亦不谓自己身边并无一文。如此便令上文青龙一座,既不梦梦,下文又羞又恼,都有因由也。若俗手亦复解写并无一文四字,何曾少缺一点一画,而彼此相较,遂如金泥,才与不才,岂计道里!〕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

  白秀英笑道:〔一笑不堪。〕“‘头醋不酽二醋薄。’〔乃至以合棚之罪归之,不堪之甚,头醋二醋,字法。〕官人坐当其位,〔四字尤其不堪。〕可出个标首。”〔字法。〕

  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

  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辨折得不堪之甚。〕

  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

  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不堪之甚,恶毒之甚。〕正是教俺‘望梅止喝,’‘画饼充饥!’”〔恰好妙对,声声院本。○句法。〕

  白玉乔叫道:〔章法。〕“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骂女儿,却是骂雷横,妙妙。〕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赞别人,却又是骂雷横,妙妙。〕告个标首。”

  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

  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字法。〕狗头上生角!”〔不堪之甚,恶毒之甚。○句法。〕众人齐和起来。〔旁衬一句,尤极不堪。○章法。〕

  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字法。〕怎敢辱我!”

  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字法。〕打甚么紧!”

  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此一衬却定不可少。〕

  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箸头!’”〔雷驴都筋头字,随口相混成句,恶毒不可言。〕

  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唇绽齿落。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勾栏里人一哄尽散。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