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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山歌


  右《童痴二弄·山歌》十卷,明冯梦龙编。我们从前只知道“冯生挂枝儿”是风行一时的著作,而以未得读其全书为憾。想不到在现在居然发现了《挂枝儿》姊妹刊《山歌》了,而且居然有十卷之多!由此我们可想见,今存的《挂枝儿》的寥寥数十首,实在不过是后人选存的一小部分耳。冯氏自叙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的话,则《挂枝儿》之为“童痴一弄”殆无可疑。“冯生挂枝儿”博得一时之盛誉,这当是使他再有勇气去搜编“二弄”《山歌》的原因。

  这《山歌》的一部分,我们读到已久。在《浮白山人七种》(?)里,《挂枝儿》和《山歌》是同被选载着的。在剧曲选集《万锦清音》里,《挂枝儿》和《山歌》又同被收入,作为附载的东西。明及清初人编的戏曲选,常是附加着许多歌谣笑谈以及其他琐屑的文学,其中歌谣尤多,我尝辑之成《明代歌谣集》一书,可惜还没有机会出版。

  但在《浮白山人七种》和《万锦清音》里,《山歌》也和《挂枝儿》一样,只是寥寥数十首的选本。然而已令人惊叹其真朴美好。今得读十卷本的全书,乃知《山歌》实在是博大精深,无施不宜的一种诗体,固以咏唱“私情”为主,而于“私情”外,也还可以抒写任何方面的题材。

  不过也和一般的民间歌谣一样,究以“私情”的咏歌为主题,而且也只有咏歌“私情”的篇什写得最好。《诗经》里的最好的篇什不是情歌么?《子夜歌》、《读曲歌》不是情歌么?唐、宋人词,元、明人曲里,许多最晶莹的篇什,也离不了男女之情的歌咏。

  八九年前,我得到一部《白雪遗音》。那时所见未广,觉得象这样的一部民歌集,实在有重印的必要,却又没有勇气去全印,因有《白雪遗音选》一书的编选。

  那部《白雪遗音选》的出版,却遇到若干波折,全部都排好了,而答应出版的那家书店,却老是“束之高阁”,不肯出版。后来打听到其原因,原来是有几个主持的人反对出版,说:“象这样的书,也能出版么?”过了一年多,开明书店成立了,方才由他们印了出来。

  今日究竟是“风气大开”了,不仅汪静之先生的《白雪遗音续选》可以公然刊出,就是《山歌》这样的著作,也还有人肯重印。这不能不说是“进步”了。

  当初北京大学里的几位学者们,研究民俗学,搜辑各地歌谣的时候,仅知道注重于口头上的采集。其后,乃知注意到《粤风》、《白雪遗音》、《霓裳续谱》一类的古歌谣集。现在乃复推广到对于明人歌谣集的注意。这也不能不说是“进步”。

  由于古歌谣集的多量发现,我们知道有许多口头上采集的工作,是前人久已做过的,而且有许多歌谣到现在也还活泼泼的在人民口头上唱着。

  象《马头调》,象《霓裳续谱》里的许多曲调,乃至象盛行于万历时代的《罗江怨》等曲,到现在也还有人在歌唱着。这个古老的社会,诚是最善于保存一切的传统的东西的!

  将这十卷的《山歌》翻读了一过,我们知道,不仅题材是异常的复杂,就是歌曲的来源,也不止一端。《山歌》不全是民间的歌谣,更不全是冯氏从人民口头上采集来的东西。当然,多数是民间歌谣无疑。我很怀疑冯氏此书是有所本的。象他的《智囊》、《笑府》之类都是有所本的。但也有一部分显然是文人学士的“拟作”、“改作”,乃至“创作”。其中卷一《捉奸》第三首注云:“此余友苏子忠新作”,这便是创作了。

  去年在北平得到一部胡文焕编的《游览萃编》,中有《破鬃帽歌》,及其他歌词,亦见收于《山歌》。这也是创作。冯氏此书所收辑的来源,恐还不止一二书而已。惟冯氏在《破鬃帽歌》下注云:“《游翰琐言》尚有《破毡袜歌》,无味,故不录。”按《破毡袜歌》今亦见于《游览萃编》中。不知冯氏为何引作《游翰琐言》?岂胡氏的《游览萃编》(万历时编)别名为《游翰琐言》欤,抑《游翰琐言》乃为后人所改名?今都已不可得知。

  《童痴二弄》今既已在无意中发现。我们很盼望那部想望已久的《挂枝儿》全书的《童痴一弄》也能够早日发现!

  亡友马隅卿先生为研究冯梦龙的专家,搜集冯氏著作最多,而独无《山歌》一书。当他见到这部《山歌》的抄本时,我恰好在他家里,他是那末样的高兴着!而且还答应着为《山歌》写一篇考证。现在《山歌》出版,而隅卿却已归道山,——隅卿对于戏曲小说及歌谣研究最深,而不轻于为文,未完成的著作甚多——能不泫然泣下么?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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