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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德扬君为什么要自杀呢?


  林德扬君为什么要自杀呢?(1)(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三日)

  唉!林德扬君!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五四运动是中国国民性估价的时候,平时看不出的品性一时都暴露出来了。在这时期,许多青年竭力往前奋斗,就发见了社会上种种恶现象,受了几次几番的挫折,真有人要自杀,也真有人彻底觉悟。要自杀的是不能觉悟,觉悟的要不要自杀?既然觉悟了为什么又要自杀?不觉悟的当然不会自杀。我们既然觉悟了,就应当预备着受种种痛苦,经种种困难。若是没有痛苦,没有困难,就可以达到我们改造运动的目的,那是社会本来没有缺陷,用不着改造,我们从前所做的本来没有谬误,也用不着觉悟。我们既然预备着受种种痛苦,经种种困难,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大凡一个旧社会用他的无上威权——宗教、制度、习惯、风俗……,造成了精神上身体上的牢狱,把一切都锢闭住了,当时的人绝不觉着不自由的痛苦,倒也忘其所以,悠悠自在。一旦这个牢狱破坏了,牢狱的墙上开了一个洞,在里面的人可以看得见外面,他心里就起了一种羡慕的心,顿时觉着自己处的地位没有一处是适意的、合理的。可是他又不能出去,心是在外面,身体是在里面,那真一刻多不能容忍,简直是手足无所措了,没有办法,只有撞杀在牢狱里。不然呢?就站在洞口,望着外面,心上起许多幻想,自己安慰自己。所以社会的旧信条刚动摇的时候,一定发生两种思想:急激的嫉俗思想,虚幻的改革思想。这两种思想之中,我们宁可取前一种,因为急激的嫉俗思想者,必定有一种热烈的感情,抱着一种极大的希望,他的动机,本来是很好的,不过他觉悟的结果,只是自杀,自杀就只表示他的热烈的感情。我们不取后一种,虚幻的改革思想,只是因受戟刺而起的心理变态。所以我想,蒋梦麟先生所说的话固然很是[1],青年自杀,也足以表现中国人心气薄弱,然而这种动机,是万万不可少的。

  再进一层,我们觉悟了,知道这万恶的社会造成了无量数的罪恶,我们痛恨他。我们能不能容忍?当然是不能容忍,自杀的动机不过是知道痛恨而不能容忍,因为不能容忍,就想离去这个社会。我们还是以一死而离去这个社会呢?还是另造一个新社会去代替现在的万恶社会呢?一死了事不过自杀。如其要想另造一个新社会又造不成,那么我们始终不能离去这个社会,我们应不应当自杀呢?照罗志希君[2]说:“我们这班青年,第一应当奋斗……若是奋斗得精尽力竭……而于此世仍无一丝一毫的补助,然后自杀……”似乎是应该自杀的了。我且举一例,象俄国革命思想的先觉Radishtshev[3],他反对专制,被捕入狱,审判官定他死罪,俄皇茄得陵[4]减死罪改为西伯利亚十年的徒刑,到亚力山大一世[5]又召他编订法律,他的奋斗生涯也可算很长,他竟觉着一点成效没有,就自杀了。可是他死了不到三十年,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党[6]就起来了,他以前的奋斗并非一无成效,他最后的自杀可是枉然。他觉悟得很早,奋斗也很竭力,为什么他最后一定要自杀呢?就是因为他预想将来的目的太远,而希望成功的心又太切,所以他虽然一步一步的奋斗,他只觉着着着失败,刻刻苦痛,久后自然而然就再忍不住了,只有自杀。这就是他没有觉着困难中的乐趣。困难越多乐趣也越多,我们预备着受痛苦,历困难,痛苦就是快乐,快乐就在困难中;我们不预备受痛苦,历困难,痛苦也就越大,困难也就越多。所以预备以自杀为奋斗的结局的始终是以奋斗为苦,于改造事业上无形中有影响的。即使我们预备着自杀去奋斗,就是不把这自杀的动机当做觉悟的一步,把他当作最后的手段,也可以不必的。我们既然和万恶的社会宣战,我们所做的那一件事不是犯众怒的,那一件事不是“世人皆欲杀”的,虽然不是自杀,却是“自杀之道”,等到奋斗了多少年,奋斗得精疲力尽的时候——况且奋斗未必会有精疲力尽的时候——还没有人把我们杀掉,我们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自杀的人所以要自杀的原因不过两种:(一)纯粹主观方面的,譬如人贫困到实在不能生活的时候而自杀,或是因为受了社会上旧信条的支配,是非曲直替人家辨不明白而自杀;(二)纯粹客观方面的,譬如悲天悯人的人,他看着社会是不可救药的了,因此自杀。其余的原因或者是宗教上的特别情形,且作例外。第一种大概是匹夫匹妇沟渎自经[7]的人,现在可以不论。第二种人他看着社会是不可救药的了,其实呢,他当初曾也抱着一种希望,他明明看着社会的确有可以改良的方法,有可以改良的理由,他大声疾呼去唤醒社会的人,他自己去实行,终看不出有什么效果,他才灰心,才厌世,才自杀,他虽没有预备着自杀去奋斗,然而他不知道奋斗的效果,无形中已经有了,他只抱着他的希望,不合他的理想的多不好,他就永远不能满意,他竟自杀了。他本来是爱人类爱社会而奋斗的,结果倒是轻蔑人类轻蔑社会而把他们抛弃了。

  《圆觉经》[8]上说:欲因爱生,命因欲有。Bergson[9]说:生命的进化,不外意识的激潮……。生命的巨流本来是“瀑流恒转”,意识和物质的激战息息不已,所以有进化。这生命的持续Durèe实在没有一刻息的,没有一刻不进化,没有一刻没有破坏,也没有一刻没有成功。我们人生的生命,也是这持续中间的一份。我们的意识应当向上发展,也没有一刻不向上发展,竭力往“爱”的一方面去,万万不可以堕落到昏睡一方面去。象预备着自杀去奋斗的办法,实在是“生其嗔心”,象想抱一个固定的理想去解决社会上的具体问题,实在是不知道社会,没有观察明瞭社会的实质。社会所以有病,就是因为他的宗教、习惯等等,把他渐渐弄成固定的形态。我们要在这固定的社会里,警醒他的昏睡状态,我们应当用热烈的感情自己先警醒自己,或者应当有自杀的动机来自己觉悟自己。

  我们觉悟之后就去奋斗,先要深信社会的确可以改良,一步一步的做去,如其没有显然的成效,只是药不对症,没有不治之病。我们要抱着乐观去奋斗,我们往前一步,就是进步。不要存着愤嫉的心,固执的空想,要细心去观察社会的病源。我们于热烈的感情以外,还要有沉静的研究,于痛苦困难之中,还要领会他的乐趣。自杀的动机,只是觉悟的第一步,并非就是觉悟,以后的乐趣还多得很。林德扬君又何必自杀呢?

  罗君志希的三个补救方法[10],我非常赞成。如其有这样的生活,如其知道要有这样的生活,自杀就不成问题了。

  原载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三日《晨报》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蒋梦麟(一八八六——一九六四),当时是北京大学教务长。他曾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北京《晨报》发表《北大学生林德扬之自杀》一文,指出“自杀是自示其弱”,自杀实际上是杀社会上的有用的人,“是一大罪恶”。

  [2]罗志希,即罗家伦(一八九七——一九六九),是林德扬的同学。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在《晨报》发表《是青年自杀还是社会杀青年》一文,认为是万恶社会逼林德扬自杀的,并提出补救的办法:一、美术的生活,二、男女朋友交际的生活,三、新的人生观。作者所引罗志希的话即出于此文。

  [3]Radishtshev,拉吉舍夫(一七四九——一八〇二),俄国启蒙运动者、政治活动家。著有《自彼得堡至莫斯科之旅行》,描写农奴制度的残酷,号召人民起来反抗沙皇统治。

  [4]茄得陵,今译叶卡特林娜(一七二九——一七九六)。一七六二年参与宫廷政变,自立为女皇。

  [5]亚历山大一世(一七七七——一八二五),俄国沙皇。一八〇一年参与宫廷政变,弑父保罗一世后即位。

  [6]十二月党,俄国贵族革命者的政党,因于俄历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发动反对沙皇的武装起义而得名,后遭失败。

  [7]匹夫匹妇沟渎自经,语见《论语·宪问》:“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8]圆觉经,佛经名。“圆觉”,梵文,直译为圆满的灵觉。

  [9]Bergson,柏格森(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生命哲学和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主要代表。

  [10]罗志希的三个补救办法,见本文注②。

  (1)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大学学生林德扬因对现实社会不满而于北京三贝子花园(今西郊公园)投水自杀,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响。本文是作者为此事所作的评论,《晨报》发表时在标题下注明:“瞿秋白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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