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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新的时机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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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革新的时机到了!革新的时机到了!世界本来是一天新一天,又何苦要我们来革新呢?可怜!中国人!汉族还完全是在家族制度——家君制度——里面,满族、回族是和汉族同化了,蒙古族、藏族受了宗教的影响,到现在还是半开化的种族。世界诚然是一天新一天,中国人恐怕是一天旧一天,一直回复到原人时期去,做他的“羲皇上人”了。欧战以后,全世界政治上、经济上、社会组织上的变动,一天紧似一天,中国人现在这种状况,如听其自然,能够赶得上人家吗?所以我要大声疾呼的提出来说,“革新的时机到了”!中国人若是多能够趁着这个时机,极力奋斗一下,非但中国自身有无穷的希望,就是对于世界也要有极大的贡献。 何以说革新的时机已经到了呢?从表面上看,从“五四”运动以后,新思潮骤然膨胀起来,虽然最初发动的时候,是受了外交上山东问题的激刺,其实是一种新文化运动;现在北至北京,东至上海,西至成都,南至广州,许多出版物,许多集会,前仆后继,一天盛似一天,多是为这一种运动所支配的。这一种的现象,固然是极可乐观的。不过我们应当进一步着想,想推广这种运动到极偏僻的地方去,使全国国民觉悟,方才能够达到我们最终的目的。 大凡一种革新的思想发生,必定在社会极纷乱,人生极困苦的时候。我们中国现在的社会不是纷乱到极点了吗?生活不是困苦到极点了吗?所以这种新思想的发生,是万不能免的事实。不过革新家处于这种时候,应当注意的事情极多,而最要紧的就是:力求普遍这种新思想。杜威[1]博士说,必是人类共同生活有了病,才有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要是社会和政治没有病,不会有人去考究补救的方法。出来想补救方法的人,既然知道当时的社会和政治有病,就应当想到有这病的人是谁,是不是单单想补救方法的人自身有病,一定不是的,一定是社会全体有病。所以想补救这病,一定要求社会中大多数人的觉悟,方才能够补救。若是不求大多数人的觉悟,单在局部着想,就容易生出流弊出来。所以杜威博士又说,从前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的派别,大概可分为两派:一派是,对于现代社会政治简直不睬,另有他的超于现代社会政治的理想;一派是,主张求现代制度本身的道理。这两派同犯一病,就是要“根本解决”,所以一则流于无为,一则始终办不到。我的意思,以为这两派的谬误,非但在要“根本解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为时代所限,有一个根本观念——不平等的观念。像罗马的市民和奴隶,中国的君子和小人,印度的四个阶级[2],多是这种的观念。所以,因为这种出来想补救法子的人,多生在较高的阶级里面,他们只想怎么样能够叫使社会的秩序安宁稳固,而不想怎么样能够使社会里的人,人人去求有秩序,求安宁。所以像第一派所主张的,譬如老子[3],他主张小国寡民,他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然而他始终没有找着,“怎么样能够使人人不贵难得之货”的方法,所以他的小国寡民始终没有实现。苏格腊底[4]说:“我已经找着了,正道的人是什么样,正道的社会是什么样,他的正道存在在什么地方。”(Nous avons trouvé ce que c'est qu'un homme juste, une societéjuste,et ce qui consiste leur justice.—La République.)这是柏拉图的《共和国》[5]里面的话,可是他究竟用什么法子,去使人人多知道他所知道的呢!他们的共和国究竟为谁而设?他们的共和国究竟实现了没有?至于第二派所主张的,譬如孔子,他主张古来的礼教,如郊天敬祖,祭名山大川,庠序学校,选举等制度,都有注意,应当保存的,他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6]然而从孔子以后,三千年中间,并没有绝对反对他的学说,并且附和他的非常之多,为什么终究没有看见他们所理想的郅治之世?汉朝人通经致用的“道”,王通[7]王道的“道”,韩愈[8]所原的“道”,程朱陆王[9]的“道”,是一代一代变迁,制度也是一代一代更改,古代的礼教究竟保存住没有?君子小人,二三千年来,谁是爱的,谁是易使的?若是君子多爱人,小人多易使,何以翻开历史来,只见杀人、淫乱的故事? 总之,这两派根本上的错误,就是先立一个君子和小人,或是贵族和奴隶的区别,因此,他们以为君子怎么样使小人,小人怎么样处治,天下就太平了。更进一层,他以为我怎么样想出一个法子来,使别的君子照我的法子去自治,去治小人,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这是两派相同的,不过一方是消极,一方是积极而已。所以无论什么法子,都不中用。若是老子当初主张小国寡民的时候,就有一个法子去实行他的主义,一步一步上去,自然觉着行不通,遵行他主义的人,自然就会逐就改良,或者一反他的主义,也未可知,终究有普遍的一天。所谓普遍并不是求他一人的主义普遍,是求他补救社会政治缺点的心的普遍;可惜他只求君子能治,不求全社会的自治,结果连君子的自治,也做不到。老子的学说——第一派的学说——如此;孔子的学说——第二派的学说——也是如此。他们本来想补救社会政治的缺点的,可是他们认定了他们的二元说,不去求普遍他们的学说,他们所要补救的是全社会,他们所补救的是一部分,他们补救的方法,姑且不论,他们补救的东西不是他们所要补救的,所以他们虽然想补救等于没有补救一样。 不过还有一层,这许多人所以能够想起这许多法子来,是因为当时社会有不安的现象,这种现象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思想就迎着他走,不论是矫正他或是引导他,这两方面一定是互相影响的。譬如春秋时候所以发生老子和孔子的学说,是由当时和以前社会的现状和传说,反映出来的。如《诗经》上有,“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0]和“女曰鸡鸣;士曰昧旦”[11]的一派思想。又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12]。和“女曰‘观乎’!士曰‘既且’。”[13]的一派思想。即如最小的事,象五代时候,江南一带,社会上有喜欢神奇的风俗,就有罗隐[14]秀才一派的名士;明朝时候,社会上盛行才子佳人的小说戏曲,就有唐伯虎、祝枝山一派的才子。至于社会上阶级的观念,也并不是几个哲学家文学家的言论所造出来的,实在是社会进化的原理上免不掉的;所以欧洲的封建制度,一直遗留到很晚的时候才去掉。法国革命之后,民国成立了这许多年,法国人的姓名前面还常常看见De, Comte,Baron[15]等字样,表示他们是贵族后裔。不过哲学家文学家的不平等观念,能够保存这种制度格外长久一点就是了。譬如中国人的“君子小人”的观念,从上古时代一直遗留到如今,从《大禹谟》[16]上说“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起,直到民国八年十月里的高等文官考试卷子里,还有人引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7],来解释经济学里面的分期的。照此看来,君子小人的观念,不但我汉族在孔子以前就有的,也许在最古的苗族里已经有了。(上面引的《大禹谟》里的两句是禹征三苗时的誓辞,是声讨三苗罪状的话,虽有人疑心这篇《大禹谟》是假的,是皇甫谧[18]伪撰的,然而《墨子·兼爱篇》里引禹的征苗誓辞也有这两句话[19],所以我们可以假定这句话是禹说的,是秦汉以前的确有这种传说的。)这种观念所以会遗留下来四五千年,或者也是孔子、老子学说的力量。所以我说,社会和学说两方面,是互相影响的。 我们既然知道这两方面的互相影响,就可以知道,他们非但想补救等于没有补救,并且因为他们的补救,倒反使我们补救的时候,增加许多的困难;又可以知道,社会的风俗习惯,最容易转移人的性情,使人无形中受他的影响。我们革新的第一步,就是要排除掉这些困难和预防我们所提倡的学说,将来生出极不好的结果出来。他们当初何尝不想补救社会的弊病,他们又何尝不想普遍他们的学说,他们的谬误在什么地方?我们万万不可以再蹈他们的覆辙了。他们不是不求普遍,他们所谓普遍,是偏重某一阶级,是求普遍于某一阶级,或是某一地域,所以终归失败。我们所谓普遍是什么?是全世界,全社会,各民族,各阶级。我们所求普遍的是什么?是全世界,全社会,各民族,各阶级。我们所以求普遍的是什么?是求实现真正的民主,民治,民本的国家或世界。(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这是什么?这就是“德谟克拉西”主义Democracy。从前中国的革新运动——戊戌新政,庚子以后的新政,辛亥革命,几次几番的再造共和——都不是真正的革新,因为总带着“君子小人”主义的色彩。现在“德谟克拉西”到了中国了!革新的时机真到了! 我们应当:一、竭力传播德谟克拉西;二、竭力打破“君子小人”主义;三、竭力谋全人类生活的改善;四、到穷乡僻县——远至于西藏、蒙古、新疆——去,实施平民教育;五、实行“工学主义”,“学工主义”;六、研究科学,传播科学。 第四项是我们亚洲人的责任,如今欧洲人布满全球,他们的文化传播的极远,我们亚洲人如何?亚洲人文化如何?这不是太放弃自己的天责了么?我们如是能够尽我们的责任,把亚洲的民族多开化了,才能免掉将来再生出阶级来的危险,才渐渐达到我们最终的目的。 我们知道我们的新文化运动是本于“德谟克拉西”的,我们就应当从今日筹备起。 原载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新社会》旬刊第三号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杜威(一八五九——一九五二),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代表,一九一九年曾来我国讲学。 [2]古印度的等级制度分成四“瓦尔纳”(即种姓):一、婆罗门(Brahmana),即僧侣贵族,享有种种特权,是精神生活的统治者;二、刹帝利(Ksatniya),即武士贵族,掌握政治军事权力,是国家的统治者;三、吠舍(Vaisya),社会的基本生产者,包括农民、牧民、手工业者、商人等;四、首陀罗(Sudra),无任何权利,从事卑微的服役工作,遭压迫歧视,地位最低。 [3]老子(公元前约五八〇年——前五〇〇年),道家学派创始人。所引“小国寡民”,语见《老子·小国寡民》。“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语见《老子·不尚贤》。 [4]苏格腊底,今译苏格拉底(前四六九年——前三九九年),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5]柏拉图(前四二七——前三四七),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其著作《共和国》,今译为《理想国》。 [6]“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语见《论语·阳货篇上》。 [7]王通(五八四——六一七),隋代哲学家,主张以儒家的仁政即“王道”为道统,著有《礼论》、《乐论》、《续书》、《续诗》、《元经》、《赀易》等,世称“王氏六经”。 [8]韩愈(七六八——八二四),唐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主张尊儒排佛。 [9]程朱陆王,指北宋哲学家程颢(一〇三二——一〇八五)、程颐(一〇三三——一一〇七);南宋哲学家朱熹(一一三〇——一二〇〇)和陆九渊(一一三九——一一九三);以及明代哲学家王守仁(一四七二——一五二八)。他们也都被称为理学家。 [10]“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语见《诗经·相鼠》。 [11]“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语见《诗经·女曰鸡鸣》。 [12]“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语见《诗经·隰有萇楚》。 [13]“女曰‘观乎’!士曰‘既且’。”语见《诗经·溱消》。 [14]罗隐(八三三——九〇九年),唐代文学家。 [15]De,贵族姓氏的标志;Comte,伯爵;Baron,男爵。 [16]《大禹谟》,传说虞舜因夏禹辅政有功而作;原《古文尚书》有此篇目,已佚,今本系后人伪托。 [17]“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语见《论语·里仁篇下》。 [18]皇甫谧(二一五——二八二年),魏晋间医学家,兼治史学,著有《帝王世纪》、《高士传》等。 [19]墨子(公元前四六八——前三七六年),春秋战国的思想家,墨家学说的创始人。《兼爱篇》为其代表作,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墨子·兼爱篇》与《尚书·大禹谟》中引禹的誓词涵义相同,文字略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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