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瞿秋白

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

　　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1)（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

　　这一次欧战，死亡几百万，费用几万万，各国文化上实业上建筑上的损失，不计其数。在中国人眼光里看起来，只是不值一笑，甚至于还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说两句现成话，什么“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摆出最古文化国、最初发明“大同主义”的架子来就算了，仍旧在那里过他的闭关日子。这是怎么说呢？论理中国这一次在和会上所受的教训，不能算不深，应该有几分觉悟。然而中国人的根性，就是懒，就是不肯负责任，遇事推诿，只要不是我的不是，万事多可以过得去的。你看那些评论巴黎和会和山东问题的人，不是说克罗曼梭[1]怎样专横，就是说威尔逊[2]怎样懦弱，克罗曼梭怎样帮助日本，威尔逊怎样不肯为中国出力，不是说梁启超的宣而不战的文章、段祺瑞的宣而不战的政策误国，就是说朽腐的旧式官僚巧猾、新式官僚坏事。这种观察究竟正确不正确，姑且不论。但是能够知道这些，就可以算得觉悟么？能够觉悟这些，就可以算尽了国民的责任么？不然的！应当进一步着想。那么，我们再看一看人家是怎样的。英国劳动党的反对政府干涉俄国布尔希维克[3]，美国共和党的反对批准和约，是怎么样。法国的争亚、洛二州，比国的抗拒德国，是怎么样？是否象中国人的笼笼统统给他一个抽象名词，或是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坐着说不站起来做的。他们成功，有他们成功的原因，他们失败，也有他们失败的原因。总不象中国人的“听其所之”，一概是人家的不是，不干我事我就不管的办法。我所以说，以上所说的那种觉悟，不是真觉悟。

　　还有一层，这次欧战，照上面所说的那种观察看起来，固然是不值一笑了。所以因欧战而发生的，什么民治主义、人道主义、妇女问题、劳动问题等等，更无注意的价值。在中国人眼光看来，非但不足重轻，并且是欧美人抄袭中国的古书来了。什么“王者之师，无敌于天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等，多可以正说反说的胡乱引用。照这个样子，凡是一种学说或是一个问题到跟前，就给他一个笼统的概念含混过去，是永久不会觉悟的。试看一看，印度的代议政治运动，高丽的革命，安南的请愿，波兰犹太的独立，难道多是一个笼笼统统的抽象名词所能成功么？总要有坚毅的志向，明敏的智能，打起精神，往前干去，方才有万一成功的希望。这坚毅的志向和明敏的智能，是谁的？不是克罗曼梭、威尔逊、梁启超、段祺瑞、王正廷、顾维钧的，是我们国民自己的！我们国民如其有了坚毅的志向和明敏的智能，克罗曼梭……要不帮中国，也是不成的；如其没有坚毅的志向和明敏的智能，他们要帮助中国，也是不成的。这一次中国的失败，失败在那里？就是失败在中国人没有坚毅的志向和明敏的智能，不能组织一良好的社会去迎合世界的潮流，建设一巩固的国家，去迎合世界的现势。中国人要是不想生存在世界上，也就罢了。要是想生存在世界上，那就不能不赶快觉悟——真正的觉悟——去改造现在的社会，重建现在的国家。断乎不可再自因循，一味的“听其所之”的了。

　　过了今天有明天，过了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明天没有完，人生是有限的。这是极普通的道理，谁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总是这样想呢？总是这样因循呢？只要看社会上政治上的情形，从极大的事情到极小的事情，没有一点不带这种因循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了。中国人看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紧要的，就象欧洲和会未解决山东问题的时候，全国人对于这个问题多很注意。可是签字不签字闹了半天，报纸上杂志上竟没有看见一篇有具体办法的论文（我所看到报纸杂志虽不多，然而也不少，总是没有，即有，也不能十分引起社会上的注意）。差不多这种问题，也可以当做应酬朋友的闲谈的。至于政府方面更岂有此理，府院的“若不能保留，即相机办理”的电报，竟模棱的可笑极了。自己没有无线电，海底电报往返六七天，再相一相机，已经要八九天了。签字期即在目前，甚至于六月二十七日的请愿团去的时候，起初还是说办法没有一定——还要相机——今天办法没有一定，还有明天。就是现在对俄问题，何尚不是这样。这样明天明天的推过去，中国早已亡了。朋友约着两点钟，等到三点钟，等到四点钟，等到……这样三点四点延过去，快要进棺材了。难道中国人竟不要存在世界上么？

　　现在世界是什么情形？中国人要怎么样才能生存在现在世界上？现在世界的新潮流已竟一天一天涌起来了，英、法、美、日的同盟罢工，英美各国的妇女选举权，不是顶好的证据么？中国人怎么样？中国人还在睡梦里。人家大吹大擂的起来了！不能由你睡了！你要睡也睡不成了！快醒罢！你说都是捣乱，不安分。就是捣乱，就是不安分，你叫他安分也不能了。非但他不能，就是你要安分也不成了。空间是无阻的，思想是有渗透性的。与其后悔追不上，不如早一点醒罢！

　　请大家揉揉眼看看清楚，自己站的是现在的世界，现在世界上是什么情形？以上所说新潮流怎么会起来的？这一次大战的成绩就只这一点儿。大战后发生一个国际联盟——没有用处，一个国际劳动会——没有用处，威尔逊所新发明的方程式14＝0[4]，早已证明了。世界上的人受了这种教训，所以思想格外变得快，潮流格外涌得厉害。中国人所受的教训是什么？上面已经说过了，和会里面只有中国没有签字了，所受教训总格外比别国人要深切一点，所以中国人尤其应该觉悟得快一点。要有世界的眼光，知道新思潮是壅不住的，赶快想法子去适应世界的潮流，迎合世界的现势。要有历史的眼光，知道思潮的变迁，是历史上一定的过程，不可避免的，赶快想法子去疏导，不等他横决。

　　中国人如其有这种历史的眼光，对于大战后世界的现势彻底觉悟，真能有精确的辨别力，实在的责任心，真能有坚毅的志向，明敏的智能，真能有爱惜光阴的心，慎重办事的心，那么，中国新社会的基础就建筑在这上面。这才能对得住为这次大战所牺牲的几百万生命几万万费用，这才能算得到真正的觉悟，这才能尽国民的责任。

　　原载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社会》旬刊第1号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克罗曼梭，今译克列孟梭（一八四一——一九二九），当时任法国总理，为巴黎和会主席。

　　[2]威尔逊（一八五六——一九二四），当时任美国总统，代表美国出席巴黎和会。

　　[3]布尔希维克，今译布尔什维克。

　　[4]美国总统威尔逊在一九一八年一月发表所谓和平宣言，共十四条。什么民主自由，民族自决，应有尽有，实际上都是空话，一条也未实行。

　　(1)一九一九年十一月，瞿秋白和郑振铎、耿济之、瞿菊农在北京创办《新社会》旬刊，抨击旧社会和各种旧思想，宣传社会改造和社会主义；至一九二〇年五月被反动政府查封，共出版十九期。瞿秋白在该刊发表评论文章、散文、随感和翻译小说共二十三篇，分别收入本书政治理论编和文学编。这是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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