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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与鉴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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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举例,皆吾前此所言抽象的史料也。然即具体的史料,亦可以此法求之。往往有一人之言行、一事之始末,在正史上觉其史料缺乏已极,及用力搜剔,而所获或意外甚丰。例如《史记》关于墨子之记述仅得二十四字,其文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子荀卿列传》)此史料可谓枯渴极矣,而孙诒让生二千年后,能作一极博赡翔实之《墨子传》至数千言。(看《墨子闲诂》)例如周宣王伐狁之役,《诗经》、《史记》、《竹书纪年》所述皆仅寥寥数语,而王国维生三千年后,乃能将其将帅、其战线、其战状详细考出,历历如绘。(看《雪堂丛刻》)此无他谬巧,其所据者皆人人共见之史料,彼其爬罗搜剔之术操之较熟耳。又如指南针由中国人发明,此西史上所艳称也,然中国人对于此物之来历沿革罕能言者。美人夏德(F.Hirth)所著《中国古代史》,则考之甚详。其所徵引之书,则其一《韩非子》,其二《太平御览》引《鬼谷子》,其三《古今注》,其四《后汉书·张衡传》,其五《宋书·礼志》,其六《南齐书·祖冲之传》,其七《宋史·舆服志》,其八《续高僧传·一行传》,其九《格致镜原》引《本草衍义》,其十《梦溪笔谈》,其十一《朝野佥载》,其十二《萍洲可谈》,其十三《图书集成·车舆部》。以上所考,是否已备,虽未敢断,然吾侪读之,已能将此物之渊源得一较明确之观念。夫此等资料,明明现存于古籍中,但非经学者苦心搜辑,则一般人未由察见耳。 亦有旧史中全然失载或缺略之事实,博搜旁证则能得意外之发见者。例如唐末黄巢之乱,曾大惨杀外国侨民,此可谓千年前之义和团也。旧史仅著“焚室庐,杀人如刈”之一囫囵语,而他无徵焉。十世纪初期,阿剌伯人所著《中国见闻录》中一节云:“有Gonfu者,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Punzo陷Gonfu,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等语。欧洲人初译读此录,殊不知所谓“Gonfu”者为何地,所谓“Punzo”者为何人。及经东西学者细加考证,乃知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乾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黄巢实寇广州。广州者,吾粤人至今犹称为“广府”,知“Gonfu”即“广府”之译音,而“Punzo”必黄巢也。吾侪因此一段记录而得有极重要之历史上新智识:盖被杀之外国人多至十二万,则其时外人侨寓之多可想。吾侪因此引起应研究之问题有多种。例如:其一,当时中外通商何以能如此繁盛?其二,通商口岸是否仅在广州,抑尚有他处?其发达程度比较如何?其三,吾侪联想及当时有所谓“市舶司”者,其起源在何时,其组织何若,其权限何若?其四,通商结果影响于全国民生计者何如?其五,关税制度可考见者何如?其六,今所谓领事裁判权制度者彼时是否存在?其七,当时是否仅有外国人来,抑吾族亦乘此向外发展?其八,既有许多外人侨寓我国,其于吾族混合之关系何如?其九,西人所谓“中国三大发明”罗盘针、制纸、火药之输入欧洲与此项史迹之关系何若?……吾侪苟能循此途径以致力研究,则因一项史迹之发见,可以引起无数史迹之发见。此类已经遗佚之史迹虽大半皆可遇而不可求,但吾侪总须随处留心,无孔不入,每有所遇,断不放过。须知此等佚迹不必外人纪载中乃有之,本国故纸堆中所存实亦不少,在学者之能施特别观察而已。 史料有为旧史家故意湮灭或错乱其证据者,遇此等事,治史者宜别搜索证据以补之或正之。明陈霆考出唐僖宗之崩以马践,宋太宗之崩以箭疮发,二事史册皆秘之不言。霆考证前事据《幸蜀记》,考证后事据神宗谕滕章敏之言。(《两山墨谈》卷十四)前事在历史上无甚价值,虽佚不足顾惜。后事则太宗因伐契丹,为虏所败,负伤遁归,卒以疮发而殂,此实宋代一绝大事,后此澶渊之盟、变法之议、靖康之祸,皆与此有直接间接关系。此迹湮灭,则原因结果之系统紊矣。计各史中类此者盖不乏,又不惟一二事为然耳,乃至全部官书自行窜乱者,往往而有。《宋神宗实录》有日录及朱墨本之两种,因廷臣争党见,各自任意窜改,致同记一事,两本或至相反(看清蔡凤翔著《王荆公年谱》卷二十四《神宗实录考》)。至清代而尤甚,清廷讳其开国时之秽德,数次自改《实录》。《实录》稿今入王氏《东华录》者乃乾隆间改本,与蒋氏《东华录》歧异之处已甚多,然蒋氏所据亦不过少改一次之本耳。故如太宗后下嫁摄政王,世宗潜谋夺嫡等等宫廷隐慝,讳莫如深,自不待言。即清初所兴之诸大狱亦掩其迹,唯恐不密。例如顺治十八年之“江西奏销案”,一时搢绅被杀者十馀人,被逮者四五百人,黜革者万三千馀人,摧残士气,为史上未有之奇酷,然官书中并丝毫痕迹不可得见。今人孟森据数十种文集、笔记,钩距参稽,然后全案信史出焉。(看《心史丛刊》第一集)夫史料之偶尔散失者,其搜补也尚较易,故意湮乱者,其治理也益极难,此视学者侦察之能力何如耳。 今日史家之最大责任,乃在搜集本章所言之诸项特别史料。此类史料在欧洲诸国史,经彼中先辈搜出者已什而七八,故今之史家贵能善因其成而运独到之史识以批判之耳。中国则未曾经过此阶级,尚无正当充实之资料,何所凭藉以行批判?漫然批判,恐开口便错矣。故吾本章所论,特注重此点。至于普通一事迹之本末,则旧籍具在,搜之不难,在治史者之如何去取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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