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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他们混了一些时,胆量也越放越大了。仗着自己不住在中国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爽兴掮出了他们革命党的头衔。又因自己伙中,都是无名小卒,便盗用党中伟人的名义,写信向富商大贾筹借军饷,开口也不是三元五元了,极少三千五千,望天讨价,哪怕着地还钱,接到他们信的人,胆小的不敢不派人同他们接洽,多少应酬他们几百块钱了事。胆大的置之不理,他们可一不做二不休,再写一封恐吓信,或叫人在门前丢了个东洋甩炮,冒充炸弹。有身家的人,谁不惜命,经此一吓,自然不敢再和他们抵抗了。他们觉这买卖,着实可以做得,推广营业,招人入伙,兜揽主顾。毕三自己投入之后,又介绍默士前去,他们亦甚欢迎。那时刚开饭时候,美良便留默士、毕三二人在机关部中用饭。默士见他们饭菜颇佳,听美良的谈吐,亦甚豪爽,心中不胜钦佩。吃饭时候,不觉将他令兄杜鸣乾一番事迹,漏出口来。美良等三个颇为着意,听他讲罢,美良没口说:“你这位老兄太过分了,他与你同胞手足,不该如此无情无义。我们因他系你的兄长,不敢擅自做主。你若有复仇的心思,我们倒可相助臂,不知尊意如何?”

  默士怀恨鸣乾已久,听了自然愿意。于是美良教他写一张门牌地名,以便发信。起草誊写,都是复汉的职司。美良令默士守了明天,你最好托故到令兄那里探一探他作何举动,因我们的信,今晚发出,明儿一定可到。他若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后天必露痕迹。你看他出言激烈的,休得多言惹事。如若胆怯求助,无妨假意担任,代为调查设法,挽人疏通,这样便可讲价钱做买卖了。不过千万别说自己认得发信的人,必须说朋友间接,代为调查,要推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他仍要疑心是你串出来的花样儿呢。默士受教,诺诺称是,辞了美良等,仍与毕三一同出来。那时他们夙愆尽释,默士也不再向毕三要洋钱钞票了,喜气洋洋,走在路上。毕三告诉他,某某有名人物,被他们敲过多少竹杠。讲的都是这班人干下的成绩。默士听得津津有味,走了好些路。默士看看,将到自己门首,方与毕三告别回家。阿招问他,为何不回来吃饭?默士说:“朋友请我吃中饭,故不回来。”

  阿招怒道:“你朋友好多,居然请你吃中饭,夜饭因何不请你吃?前几时为甚没朋友请你?天天要来吃我的饭?从今以后,想必你有朋友,也不必再到我这里吃饭来了,多谢你,现在米卖八块多钱一担,承蒙你不吃我的饭,我也好省下不少粮食咧。以后谁再端我的饭碗,便不是好爹好妈生的。”

  默士尽她骂不开口。阿招原是霹雳火,开场难当,过一阵就火灭烟消的。默士已摸熟她脾气,故此忍耐上前,一冷一热,可谓针锋相对。阿招骂过了火,方告诉他,家中失去一对锡方供。默士说:“怪道我这几天看客堂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拿拿用的东西,又一件没少,倒想不到失了这对方供,现在查着眉目没有?”

  阿招说:“那有什么眉目,我想想也犯不着报巡捕房了。因偷东西的人上当铺,一定不肯不当足价钱,就使被巡捕查了出来,也须备当本去赎,还要酬劳包打听,合拢来和买新的差不多,何必惊天动地,落得隔几时买副新的咧。”

  默士道:“只是一家人家,失不得东西。倘是外来的窃贼,晓得你们如此大意,隔几时也许再要来偷。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倘系家里人所窃,更防不胜防呢。”

  阿招便告诉他,早上新买那个丫头的老子,曾来此探望女儿,我疑心是她偷的。默士摇头道:“不像。你不提起失东西,我倒想不着,现在提起这句话,我可以担保不是今天失却的。因眼前不见这对方供,已有好几天了。冷门东西,用不着所以想不到。那丫头的老子,也是来得凑巧,我看未必是他偷的。”

  阿招听默士说话,与自己意见正同,遂也不再追究。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两天已过,默士受着美良的嘱咐,这天须往他哥哥杜鸣乾那里探听消息。不过自己自和他冲突以来,久绝来往,现在忽然要上门寻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但想起面子是空的,银子是实的,能有银子,何必再顾面子,因此就决计亲自找他去了。不过默士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五月初三,端午节前两天,枇杷初黄,粽子将熟,没钱人避债,有钱人也要避债。没钱人避讨债,有钱人避的却是借债。所以默士寻到鸣乾那里,就是已故钱如海君夫人的公馆。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有人答应来了,又听楼上有个人,叮嘱门内的人,须要问问明白,方好开门。于是门内人问外边谁人叩门?默士答道:“是我。”

  门内问:“你是谁?”

  默士道:“来寻杜先生的。”

  又听门内人回复楼上说:“来寻杜先生。”

  楼上教他问:“可是收账的?”

  门内照问,默士回道:“不是。”

  门内又问:“不是收账来做什么?”

  默士说:“我来候候他,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不是外人。”

  说罢,听得门内人对楼上说了。又隔好一会,忽听里面回头说:“杜先生不在这里,你隔几天来罢。”

  默士听了,明知这是他们推托之辞,鸣乾一定在内,但他不开门,却也无法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再重重叩门数下,高声说:“城内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我是他们特地派来寻他回去的。他如不在里面,请你开了门,让我进来等一会,今儿一定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然可是不得了的。”

  这句话楼上也听得了,果然落他圈套,隔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开了门,原来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先对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方说:“杜先生不在家里呢,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罢。”

  默士摇头道:“不兴,一定要同他面谈的。”

  小大姐只得让他客堂内坐了,闭上大门,说:“你坐一坐。”

  自己登登上楼去了。默士暗暗好笑。他看客堂中字画单条,上款都是鸣乾仁兄法家云云,暗想他好适意,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杜氏门中,得我兄弟二人,可谓大有光辉。

  不表默士心中转念头,再说鸣乾今天,可被他老弟料个正着,当真在家,不曾出外。他的挂名办事所,本在楼下厢房中,身子却驻扎在楼上时候为多,不过今儿可整天不曾下楼,却也有个缘故。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称讨逆军总司令部的一封信,要借他五千银子,把他胆也吓破了,哪里还敢下楼。对于寻他的人,更不敢轻于接见,所以默士叩门时候,里面有许多问答留难,就为此故。及至晓得默士前来寻他,他仍推托不在家中,倒不是为惧怕之故,因知默士多时流荡在外,日前又见他短衣在途奔走,料他蹩脚已极,此时过不得节,故来找我借款,自然不愿与他相见。

  后来听默士说他城内家中出了大事,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由鸣乾吓了一跳,他深恐又是讨逆军的示威举动,一面写信给他,一面到他家中抛掷炸弹,不知可曾炸伤什么人?不然何致找默士前来寻我,还说要面谈什么事,不谈便了不得,这句话更令鸣乾听得心跳不已,势不能不放他进来了。现在小大姐上楼回报,说人已进来,现坐在客堂中。鸣乾犹恐别人冒牌前来,先问其人的身材年貌,果系默士无误。又问他衣裳如何?小大姐说他穿的半新旧绸夹衫。鸣乾听了,当时便欲下楼。薛氏在旁说:“你方才不是叫他们回言,不在家的吗?现在怎好这样出去,岂不被人当面戳穿你掉他枪花。”

  鸣乾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好人,没你这句话,我可要老口失风了。”

  当拿钥匙叫小大姐先下去开了厢房间的门,请那人里面坐,你须守着他,不可跑开了,恐他手脚不干净,要偷东西。他问你,你不可说我在楼上,只说出去了,就要回来的。小大姐领命下楼,鸣乾穿上长衫,戴了帽子,蹑足下楼,掩出后门,转到前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小大姐,已引默士到厢房中坐定,听得叩门声音,说他回来了,即忙奔出来开了门,鸣乾昂头入内,摇摇摆摆一脚到厢房中。默士慌忙站起身,鸣乾对他略一点头,先除下帽子,脱了长衫,始对茶几上看一看,又对小大姐眼一瞪说:“你呆着作甚?为何不倒茶来。”

  小大姐被骂,一肚子冤气,倒不好意思拆穿他,你防客人做贼,偷你东西,叫我守着的,如何好泡开水倒茶呢!因经气鼓着嘴,走进去拿茶。鸣乾便问默士来此何事?默士笑道:“我因多时不见兄长,故特来此候候你,并无别事。”

  鸣乾却急于要听他说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他文不对题,心中颇为不耐,意欲指明相问,又因自己装作适从外来的模样,默士犹未道及,如何先自说穿,因此抓耳摸腮,颇现局促。默士已知他的心事,笑问哥哥适从外间回来,可听得城内失火么?”

  鸣乾惊问失火怎样?默士道:“我刚在城隍庙喝茶,听人说,某处红木店失火,我因兄长的红木店,也在那里,故此急欲过去看看明白。跑到那里,方知还隔一条街面,不过讲的人,都混说在你们那条街上。我因恐兄长在城外,听人以误传误,心中着急,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一句。失火地方,离你们那边很远,可以不必耽心。二来我原本要来候候你的,今儿可谓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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