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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姨太太因在捕房中着人回家取洋钱作保,恰值老荣不在家,多耽搁了半点余钟,方由别处弄了二百块钱,将她保出来。出门又没坐着马车,雇黄包车回家,虽然时候夜深,没被多少人看见,但姨太太终觉这股气没个出处。可巧回到家中,要寻一个姓林的,又不知去向,未免气上加气。此时连一接二,将无限的闷气,尽数出在老荣一个人身上,也不管他出去究为的好意歹意,口口声声骂他黑良心坏肚肠。算老荣晦气,讨功不着,还受了满头没趣,只得无粗打采,到他另外一位姨太太房中睡去了。这边姨太太又把娘姨唤进来,问她姓林的找着了没有?娘姨原本是随口答应的,怎禁得又来盘诘,不觉无言可对。姨太太大怒,将那娘姨臭骂一顿,立逼她出去寻找姓林的。

  你道这姓林的是谁?原来和华姨太太非亲非戚,乃是一个寻常女朋友,然而交情却异乎寻常。姨太太知她家境很为艰难,还有一个老母乏人供养,因将她留养在家,其母赡养之费,亦由姨太太出钱供给。姓林有受姨太太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情甘守独身主义,一辈子不嫁丈夫,鞠躬尽瘁,以事华姨太太一人。自己改着男装,表明不同寻常女子。姨太太见她如此诚心,倒也不胜知己之感,就此降格相从,寝食与共,反把丈夫华老荣抛在房外。因床上平添了一个女子,老荣睡上去,未免不便。姨太太却很体贴老荣,许他别娶姨太太,以免孤独。不过外间姨太太一班女朋友,见姓林的装束奇异,不雌不雄,便替她起了一个诨号,叫做阿木林。可巧姨太太也有牛皮糖的诨号,因此一条牛皮糖,黏着个阿木林,人人都说她们是一党。此党不知是乡党之党,还是狐群狗党之党,皆因字面太奥妙了,吾人竟不敢妄下判断。

  姨太太也知有人说他们结党,索性放出同党面目,不许阿木林附入别党。倘然明知故犯,与别的女人来往,若被姨太太得知,必有一场酸溜溜的大闹。此时姨太太手段很辣,打咬拧三者都全,往往弄得阿木林身无完肤,故此阿木林见着牛皮糖,着实有点儿惧怕,仿佛怕老婆男子一般。不论当面背后,罚咒也不敢和别的女人们兜搭。这天她本和姨太太等一同受捕,既入捕房,因她属于赌客方面,存了钱先放出来。她见姨太太的马车有老荣坐着,自己不敢坐上去。正徘徊间,可巧某公馆太太的汽车只一个人坐,招呼她上去坐了。阿木林意欲回华公馆去,某太太说:“现在华姨太太还在捕房亲着,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同到我家谈谈,天明了,再回去不迟。”

  阿木林一想,此话果然不差,一个人回去,从前和姨太太伴惯的,此时见了老荣,他因我霸占他姨太太,大有恨我之意,没姨太太在旁,两对面很为没趣。况姨太太身在捕房,自己已失自由,决没能为再来监察于我,我落得趁此机会,往别处玩玩,明日早些回去,只消赶在她放出捕房之前,就可不露痕迹。想定主意,便随某太太到家谈谈笑笑,玩了一宵。次日天明,仍用汽车送她回华公馆。事有凑巧。某太太的公馆,地处最远。夜间华公馆娘姨妈子奉姨太太之命,到处寻访阿木林,偏偏漏却这一家未往。华姨太太听着阿木林不知去向的消息,心中又愁又急,又恼又怕,足足耽了一夜心思。那赌博案隔一天须上公堂的事,倒不在她心上。此时见阿木林适适意意的坐了汽车回来,怎不教她无名火陡高百丈,也照昨夜骂老荣一般口气,骂她黑良心,坏肚肠,我吃苦,你们倒乐意。

  阿木林那敢开口。姨太太越骂越恨,随手抓了根通烟枪的钢条,照准阿木林夹背心连打几下,阿木林也不闪躲,扛着肩膊挨打。以为让她打几下,也可杀杀火气了。不意姨太太因见她身穿皮袍皮马褂护着身体,打不着她皮肤,放下通条,逼她脱下衣服再打。阿木林怎敢不依,自己卸下袍褂,姨太太看通条还不如自己手指着力,随用双手很命拧阿木林腿上肉。要知时下妇女虽然冷天,贴身衣服都喜欢穿得单薄,以见身段玲珑瘦小。阿木林上身只穿一件法兰绒衫,加一件丝棉马甲,下身只一条薄薄丝棉裤,怎禁得姨太太两手用平生之力来拧她的肉,阿木林连呼阿哟,使双手拚命来推姨太太的手。姨太太两手虽然没空,一张嘴还现成着。见她双手抵拒,趁势一口,衔住她臂膊上一块肉,用力一咬,差不多要将这块肉咬下来了。阿木林疼痛难禁,怪叫一声,忙把臂膊向里一缩。姨太太门牙已有一只脱落,镶着金牙,本是浮的,被法兰绒衫绊住向外一拉,仿佛拔牙齿一般,这金牙顿时脱笋而出,鲜血满口直淌,染得阿木林半条袖子殷红。

  姨太太自己还不知道咬落牙齿,只当阿木林肩膊上肉被咬下来了心中一惊,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阿木林见自己袖上有血,也以为咬去臂肉,猛觉痛不可当,心中愈想愈苦,就此嚎啕大哭起来。刚巧这时候华老荣起身,想起昨夜答应钱如海一千块钱,此时务必送去,但不知姨太太在巡捕房中可有什么说话,须得问清楚了,方好请俊人从中设法洗刷。不意一到房中,见她们闹得天翻地覆,不成模样。一班娘姨下人,都在那里劝姨太太息怒,劝阿木林住哭,将她二人推到床上。床上因昨夜姨太太候阿木林消息之故,教人挑了两块钱鸦片烟,吸着解闷,还有四五个烟泡剩着,烟盘家伙也没搬开。两人对面横下,一个怒气未消,一个啼哭不止。

  老荣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问什么话。站了半天,始终没开一开口,重复回了出来。想想如海那里洋钱是一定要送去的,隔一天上公堂,谅来也不致改期。巡捕房中有什么话,想必都在供单上,就使问了,也不能挽回。此时我们也不必占甚面子,但求能将存案的二百块钱充了公,自己不必到场,便已心满意足。谅这点手势,俊人一定有的。如海事情很忙,迟了恐他不在家中,难以讲话,还是赶紧送去为妙。当时他开铁箱,取了一千元钞票,亲自送到钱如海处。如海因昨晚睡迟了,此时还没起身。老荣在客堂中等了好一会,方见如海出来,连称对不住,邀他到书房中坐了。老荣打开手巾包,将一千元钞票递给如海。如海接了,也不点数,随手放在一旁,说:“昨夜我同俊人谈得很满意,你们那件事,一定无碍,你请放心,贵姨太太也马上可以出来了。”

  老荣道:“小妾昨儿已出来咧。”

  如海道:“是呢,我仿佛听俊人说,连夜就可以出来的。”

  老荣道:“不是的,她并不曾被押,皆因身边钱没带足,不够存案作保,暂留片刻,后来送了保洋去,当时就出来了。”

  如海听他这般说,知道揽功不着,便又改口道:“俊人也是这般说的。他说女人赌博,比不得强盗打劫,大约罚款可了,未必致于押办。说你华先生胆小怕事,神经过敏,说不定比你先回家呢。你想这句话对不对?”

  老荣笑道:“果然被他猜着了。”

  如海大笑,笑罢又说:“这样你也可以放心咧。”

  老荣道:“不过还有一桩,最好这件事就此勾消,我们存在捕房中的钱也不要了,明天小妾也不必再到公堂,你想这件事能办么?”

  如海道:“我是不懂公事的,照我想来,人不到堂,大不了保银充公,不过据俊人说,别人可以不到堂,你们却不能不到堂,因事情出在你家,你们便是祸首。况且公事上有你的地址,除非搬场,不然决跑不了,所以一定要到堂的。横竖租界文明公堂,不比得内地官衙,有一种专制威势,令人害怕,去去何妨。判决之后,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况你既预备洋钱晦气,落得爽爽快快到堂受罚,说不定还不消二百元呢。”

  老荣点头称是。如海又道:“俊人那里,你也不必同去了,这笔款子我转交给他就是。说句笑话,官场中人,要钱又要面子,除非十二分知己的朋友,其余交情平常的,他要了他们的钱,当面还搭出不要钱的架子,甚至连手都不肯伸一伸,一定要转一转中间人的手,才肯下腰。就使钱用得差不多了,他还不肯认我受过什么人的钱。局外人多当居间的赚了后手,其实官场中积习如此,不过用了钱,面子上虽然没话,实际上自然大有效力。但他一生清白,不愿意担受种种嫌疑,所以间接之中,还须再加一个间接。如其有你在场,恐不免被他打回票。昨夜的情形,想必你还记得。故此一定要我一个人送去,讲到我和你华先生的事,常言为朋友死而无怨,这罪名也只可让我担了一担了。”

  老荣听罢,十分感激,千恩万谢,重重的托他从中尽力。如海满口答应。老荣告辞回去。如海只送到房门口,不送他到大门外面。因书房桌上放着一千块钱钞票,恐被别个手脚毛的人拿了去,因此不敢远离。老荣既走,如海眉花眼笑,将一千钞票,逐一点过不错,开了铁箱,正要放进去,忽见他大女儿秀珍眼泪汪汪的走了进来,叫声:“爹爹,女儿活不了咧。”

  如海大惊,说:“你昨儿一夜未回,宿在哪里?为什么大清早起,说活不了呢?”

  秀珍道:“我昨夜不回来,乃是在同学姊妹处叉麻雀。今儿早起回来,坐的黄包车,大概为着夜间失睡之故,眼睛迷糊,不知如何,将娘给我的一只金刚钻戒指上的钻失落了,四面寻找不着,教我如何是好。爹爹,你可能给我找一个包打听寻寻么?若寻不着,娘一定要我命的。”

  说时眼圈红了,很像要哭出来一般。如海连连摇头道:“你这孩子也忒杀糊涂了,没听得会在黄包车上,会失去金刚钻戒指的,这戒指从前我化八百元买的,现在大约要值一千多了。叉麻雀有甚趣味,一夜工夫能赢多少?何犯着丢一只金刚钻戒指。”

  秀珍道:“只落了一颗钻,底板还在这里。”

  说时,将没钻的戒指底板给如海观看。如海笑了一声道:“痴孩子,底板能值多少,金刚钻戒指值钱,就值在钻上。这件事若给你娘知道了,不知要跳到怎样呢!”

  秀珍道:“为此女儿还不敢去告诉娘,先来告诉爹爹,一定要求爹爹替我设法弄回来的。”

  说着,上前挽住如海的头颈,娇声娇气的,连问爹爹肯不肯?如海说:“这是没有他法的,除非再去买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镶上去,方能瞒得住娘的眼目。这里刚有一千块钱在此,你拿去自己买罢。”

  一面说,一面将半在铁箱里面,半在铁箱外面的一千钞票,递给秀珍。秀珍接了,谢也不谢一句,欢欢喜喜拿回自己房内,闭上门,忍不住好笑。原来她并不曾遗失什么金刚钻,昨夜也没在女朋友家叉麻雀,其实在戏院中看中了一个后生,答了话,当夜宿在旅馆,心热之际,秀珍将手上戴的金刚钻戒指捋下来,送给那人,作为表记。又恐母亲见了责问,故把一只旧戒指底板哄她父亲,居然被她哄着一千块儿。幸得如海这笔钱,也不必再送给俊人,因知道老荣这件事很为细小,没甚相干,故早一夜和老荣由倪公馆出来之后再进去,并未同俊人谈及这个问题,只谈些保险公司做押款的事。今儿老荣送了这笔钱来了,他原预备中饱的,不意被他女儿闯上来拿去,父用女用原是一样,只吃亏了华老荣,便宜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后生。正是:人心不古机谋恶,天理无私果报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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