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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还有激烈派新剧家颜胡为,喜欢在台上骂政府,大为一班伤心国事的士大夫所赞许,潮流所趋,上等男女看客,尽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应接不暇。天敏与媚月阁这件事,现在已弄得天下闻名。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义的妇女,颇惜媚月阁不知自爱,甘入下流。还有些家门不幸,生来淫贱的女子,反羡慕媚月阁有福,得与他们心爱的人儿,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娇献媚,指望天敏将爱媚月阁的爱情,移爱自身。无如抱同一观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爱了哪一个好,只可一个也不去应酬,仍和媚月阁一人,作为正式的临时夫妇。在漫游方面,也有一个和天敏之与媚月阁般的正式临时主顾,但其人并不与媚月阁一般身份,却是苏州名门之女,姓韦,小字织娘,男家也是士族。

  丈夫姓武,名又图,乃是前清科甲中人。书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爱杯中之物,娶了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个人在外胡闹,自己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吟诗饮酒。常言“三杯无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遥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与漫游相识之后,也不租公馆,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内相叙。家中虽有又图,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图嫌织娘肥胖,织娘嫌又图肮脏,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图睡在楼上。织娘的卧房,却设在楼下。又图一天到夜,并不出门,没事常在客堂中读书饮酒。每夜十一点钟左右,织娘估量漫游将来,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图,说奶奶说的时候不早了,请老爷上楼休息罢。又图听了,顿时携卷上楼。

  娘姨跟着上去,替他铺好床,将房门带上,自此又图永不自开房门下来,必待次日娘姨开房门唤他,他方肯下楼。有时漫游散场早,时候还未及十一点钟,织娘知道他要来了,不论八点或是九点钟,只须着人吩咐又图,说少停有客人来,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许做声,不唤你休得下来,又图也从命惟谨。第二天或是漫游睡迟些,午时方起,又图在楼上虽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唤,自己躲在房中读书。织娘见他脾气如此,益觉肆无忌惮了。

  这天漫游做罢戏,看表上将敲十二点钟,知道织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净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层雪花霜,梳一梳头发。好在他们做新戏的,有时便衣上台,不须更换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出戏馆,坐包车径到织娘处。一按电铃,娘姨出来开门,说:“少爷因何此时才来?我家老爷已被奶奶驱上楼多时了,现在奶奶房中还有两个客人。”

  漫游问是哪两个?娘姨道:“一个是大姑奶奶,一个是袁家奶奶。”

  漫游知道大姑奶奶是织娘的胞姊,名唤云娘。袁家奶奶乃是织娘最知己的女伴,当年名妓林红珏,现已从良,嫁夫袁伯良。这二人自己素不回避,随即走到织娘房内。云娘、红珏见了他,都微微一笑,漫游也点头答礼。织娘即忙开大橱取出烟盘,安放在床上,亲自划火点灯。讲到织娘夫妇素不吸烟,这烟具也是专为漫游而设。云娘见此情形,当即起身告辞,说:“我要回去了。”

  红珏接口道:“听说你家老爷现已进京,大姊为何这般要紧回去?”

  云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乡下去,家中只剩一个使女,时候太迟,恐她贪睡,不小心门户,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

  云娘走后,红珏也要告辞。织娘笑道:“适才你说我家大姊姊老爷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现在你大约愁你家少爷在家,等得不耐烦,所以要紧走么?”

  红珏脸一红道:“三姊别开玩笑,我少爷恰巧今儿不宿在我处。”

  织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几筒雅片烟走呢?”

  这老二便是漫游的别名。漫游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为何不陪我听几筒烟走呢?”

  红珏道:“你们莫缠我吸烟,我不是戒烟已三个多月了么!现在药水已减去一半,若再吸烟,,岂不全功尽弃。”

  织娘道:“就不吸烟坐坐何妨!”

  红珏缠她不过,只得重复坐下。织娘让她在烟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游旁边。漫游自装自吸,一边烧着烟,一边对织娘道:“你家姊姊从前见了我,不是有说有笑,很有兴致的吗?今日为何意兴索然,急于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吗?”

  织娘太息道:“也难怪她,她的境遇,和我们两样,她还算看得透的了,我们若与她过一般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的不快活呢!”

  漫游道:“她从前的历史,问你,你终不肯告诉我,现在袁奶奶也在这里,你可以讲出来大家听听么?”

  织娘叹道:“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因这种事,谈出来只令别人伤心,并无若何趣味,我很不愿意提他。既然你执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何妨。她从前在苏州做小姐的时候,曾因一时之误,结识了一个姓霍的戏子。外间传言她母女同奸,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所干的事。我母虽然知情,实无暧昧。不料这件事愈传愈广,为苏州臬台朱瞎子访闻得实,将霍某痛责收禁,我家的丑声,也因此布满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许字同乡一个旧家之子为室,丈夫已中翰林,当时因慕我娘家有财,不得不如期迎娶。过门之后人都晓得我姊姊和霍某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们嘲笑,因此气愤成疾,不多几时,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败坏家声,没一人过问她,也无人肯贴她赡养之费。她将妆奁用尽,不得已始嫁现在这个匡老爷。匡老爷在前清时曾为道尹,上海置有地产极多,家中还有正室,平日颇为俭朴,虽然富有百万,他太太和几位少爷,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亲操作。

  自匡老爷和我姊姊相识之后,将她带到上海,将自有的房屋给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贴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晓得了,心痛得什么似的,常在匡老爷面前说我姊姊坏话。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长久之计,意欲拍拍这位太太的马屁,两下讲了和免得再有后患。讲到我姊姊为人,着实聪明伶俐,不但女红刺绣,件件都精,而且烹调亦颇擅长,匡老爷常赞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几样菜,着人送与匡太太,以为调和的初步。不料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见我姊姊着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么毒药,意图毒死她母子,当场教人把几碗菜一齐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来一告诉,把我姊姊几乎气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诚心,置了菜送上去讨这个没趣,教人怎不惹气。适才她来告诉我就为此事,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休得在外间替她胡说。”

  漫游道:“这个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为何不带她同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呢?”

  织娘道:“我们何尝不同她出去看戏。不过她老爷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戏了。那天她在你们戏馆中,很赏识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戏,善于体贴戏情,回来十分倾倒你二人呢。漫游笑道:“像我倒也不过如此。天敏做戏,女界中着实有些人倾倒。可惜他被媚月阁霸占着,不轻容易转他念头。冯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发痴般的跟着他奔来奔去。有一天冯家第七个女儿,在大马路美奇吃食店楼上,见天敏包车经过,赶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掷他。天敏回来告诉,我们都几乎笑煞。真的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吊膀子吊出笑话来了。”

  织娘笑道:“住了罢。你们新剧家别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实有什么好处,值得人家吊你们膀子。”

  漫游笑道:“说也不信,这句实是真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爱我们唱新剧的?这句话还得问你呢。”

  织娘佯怒道:“放屁!你敢开我的心么?少停看我收拾你。”

  说着,便使两指拧漫游的大腿,漫游哀告求饶。他二人调笑时,红珏坐在对面,阖着两眼,仿佛要睡去光景。漫游对织娘努努嘴,织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轻轻将她推了一推,红珏蓦地惊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懒腰儿说:“我昨儿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着了,明儿我们再见罢。”

  说罢辞去。织娘便移在红珏坐处横下,与漫游面面相对。看他吸饱了烟,始说:“我有句话问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气恼,意欲请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饭,讲句话,解解愁闷,适才亲来对我说,不知你可能办得到?”

  漫游摇头道:“他户头太多,恐他听了未必肯答应,让我明儿慢慢的设法便了。”

  织娘道:“你若替她把这件事办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谢你。”

  漫游笑道:“我也不要她谢什么,刚才你不是说她烹调很精的么?只消她几时亲烧几味菜请我们吃吃就够了。”

  织娘道:“这个容易。”

  当夜无话,次日漫游见了天敏,问他有一个太太要转你的念头,托我介绍,你愿意不愿意?天敏道:“你休问我愿不愿,我先问你这太太手中是否有钱?”

  漫游一想我若告诉他实话,料他必不肯答应,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横竖他也不吃什么亏,将来决不能怨我,随说:’洋钱二字,何消说得。我先告诉你,此人娘家是苏州姓韦的,天下闻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这般门第,难道还愁她没钱不成?”

  天敏惊道:“苏州韦家,不是你相与的那人么?”

  漫游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

  天敏喜道:“这个好极了,你想替我约她在哪里会呢?”

  温游道:“她老爷现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无妨得。”

  当下漫游又打一个电话通知织娘,约定当夜十二点钟在她家会面,再一同到云娘家去。这夜天敏做罢戏,由漫游引他到织娘处,织娘已预先知会云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时,云娘起身告辞,漫游对天敏使了一个眼色,天敏会意,也兴辞和云娘一同出来,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当,连做书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图枕上鸳鸯暖,不畏檐前鹦鹉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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