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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移居上海之始


  我在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和上海的诸友好,频通音问,我所交游的,当然是一班文人。那时上海的文化,愈益进展。商务印书馆自被火烧后,加股增资,延请了张菊生(元济)设立了编译所,编译了许多新书,大事扩张,其它,新的出版家,一家一家的开出来了。出版的书,自然各种都有,关于政治、经济为大宗,其次也涉及各科学,而最特出的,乃是小说,曾孟朴在上海办了一个出版所,名字就唤做“小说林”,顾名思义,这个出版所,不必问,完全是出版小说的了。

  他们不但这出版所称唤做小说林,还出了一个月刊,也叫“小说林”。孟朴自己写“孽海花”长篇小说,连载在这月刊,颇足哄动一时。原来“孽海花”本来是吴江金松岑发起的,借一个名妓赛金花,以贯通前清同光之间的轶闻史事。那时我国日本留学生,在日本办了各种杂志,江苏留学生办的,就唤做“江苏”。孽海花本在“江苏”上发表,“江苏”停办了,金松岑只写了三四回,无心再写下去,因为孟朴高兴写,他在北京,知道这班名公钜卿的轶事甚多,便让给他写了。

  我在青州时,孟朴也曾写信给我,徵求小说稿。我在那时候,自己还不敢创作什么长篇,只偶然写几篇短篇而已。短篇大都是文言,长篇应为是白话,但译作虽是长篇,亦用文言,这个风气,自然要说是林琴南先生开的了。我从上海到青州府去时,也到虹口去选择了几部日本小说,不论是什么名家非名家的,记得有一部唤做“银山女王”,还有几种名字也已经忘了,随时译寄给他们,他们倒也欢迎。

  自从时报出版了,我在青州即定了一份,虽然要隔了三四天,方可以寄到,但青州没有出版物,几等于空谷足音。中国的报纸,我觉得自中外日报出版后,革一次命。以前报纸自己每日没有专电,从时报起始,方每日有专电了。以前报纸上没有小说,从时报起始,方登载小说了。我很赞成时报的编辑新颖,别出一格,没有陈腐气,除社论外,所写短评,简辟精悍,仅仅数语,能以少许胜人多许。亦有笔记、诗话,狄平子所写;小说大都陈冷血执笔;皆我所爱读。

  我此时益技痒,偶亦投以笔记、短篇,立见登载,并寄来稿费。既而狄楚青、陈景韩均以书来,询问近状,并暗示与其在山东那种地方办官学堂,何不到上海来帮帮我们的忙呢?同时曾孟朴也有信来,意思说:高兴到小说林里来吧?我们正虚左以待呢。这时曹耕翁走后,正感到这位段太尊的难于伺候。我想即使放弃了这只新式冷板櫈,也不愁没有啖饭地,于是我便浩然有归志了。我是到了明年(一九〇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夏历二月中旬,才到了上海来的。因为辞职以后,便觉得“无职一身轻”,在青州的朋友们,都劝我过了新年去,我与吾妻商量,也觉得回苏州过年,未免太局促了,在异乡过一个新年,也别有风趣。我虽然到了青州府两年来,竟没有到过省城济南,在正月下旬,又同几位友朋,到济南去一游,揽赏大明湖,历下亭风景。回来后,又遇这个时候,天气不好,航海有风,又耽搁了好多天,但我觉得归心如箭,不能久待了。

  谁知这一回,到了船上,遇着一次极大风浪,为生平所未经过的。因为我几次航海,都不晕船,而且有两次真是风平浪静,好似在长江船上一般,这次却吃不消了。自上船以后,便不敢进食,呕吐频作,雳苏已病不能兴,连三岁的可芬也呕吐了。那个浪头,高过于船楼,只听得甲板上唿朗朗一片水声。他们把上下舱门全都钉起来了。船是德国船,德国人是有勇气的,船上的职员与水手们,大家穿了雨衣雨靴,一致在风浪中工作与搏斗,只听得呼唤声、水声,闹成一片。

  船行至半途,忽然抛了锚,船上有开炮的声音,我觉得奇怪了。问起了船上人,原来是前面发现了一个水雷,他们要开炮打沉了水雷,船方开行。那时中国的海面,怎么有水雷呢?原来还是上一年日俄战争时候,留下了遗物。那水雷是不生眼睛的,而且他们的战争,就在中国的近海,水雷没有扫净,它便到处飘流了。这个讨厌的战争遗物,总是危险的东西,所以即使航行时不碰着它,或者以为时间长了,不能起什么作用,可是看见了它,总要把它毁灭,自己不受害,也怕别人受害,这也是他们航海家的一种公德心呀!

  到了上海以后,我们就住居在汉口路一家新开的旅馆里,那时候的旅馆,已进步得多了,我们便包了一间房,饭食另计。我想在上海游玩几天,然后回到苏州去。即使我在上海就事,家眷住在苏州,亦无不便。苏沪铁路造成,早已通车,往来不过两三小时,可云迅速。可是到了上海以后,天天下雨,这一次,下了二十几天的雨,我们在旅馆里阻住了,因为带了很多的行李,还有小孩子,下雨天不便回苏,因此一天天的拖了下来。

  可是有许多朋友,都劝我,家眷何必要回到苏州去,就居住在上海,岂不甚好?从前你有祖老太太在堂,不能离开苏州,现在仅有夫妇两人,和一个女孩子,只是一个小家庭,你既在上海就事,便没有回苏州的必要。那一天,我去访问杨紫驎谱弟,适遇他的哥哥杨绶卿在家(他是一位孝廉公),也劝我住在上海,因为他最近从苏州来,知道近来苏州的近况及生活问题。他说:“有许多人以为住在上海费用大,住在苏州费用省,我最近调查一下,衣、食,住、行四个字;衣物原料,倘是洋货,还是上海便宜,不过裁缝工钱略大,但难得做衣服,或自己能裁缝的,没有关系;米是苏州便宜,青菜与上海相同,鱼肉丰富;所差者房租上海要此苏州贵两倍多,但只是一个小家庭,也不过上下数元之间;在行的方面,上海有人力车,车钱支出较多,但倘使家眷住居苏州,免不了一个月要回去几趟,一去一回,这笔火车费,计算起来,倒也不小咧。

  被他这样一分析,觉得从经济上着想,住上海与住苏州,也相差无几。更有一件事;现在上海风气,往往对于职员,不招待膳宿,即使有可以膳宿的,也总觉不大舒服。如果借住在亲戚朋友之间呢?上海寸金地,挤人家也不好,而且可以白吃白住在人家吗?一样要贴费给人家,倒成了苏沪两面开销了。若是住旅馆,那是费用太大,更不合算了。

  因此与震苏一商量,便决定住在上海了。既然决定住在上海,便要立刻去寻房子,虽然天常常的下雨,也要冒雨进行了。到那里去寻房子呢?我却有一个目的地的,便是向新马路一带进行。所谓新马路者,后来的派克路、白克路一带地方,从前都呼之为新马路,因为那地方的马路,都是新开辟的呢。

  为什么我要那地方进行呢?这有几个原因:一则、那地方是著名的住宅区,我有好多朋友和同乡,都住在那个区域里,彼此可以访问和招呼。二则、从前金粟斋译书处,就在白克路登贤里,我在那里住过,路径比较熟悉。三则,曾孟朴小说林编辑所,也在新马路梅福里,此刻虽没有说定,将来恐成为事实,而到时报馆去,也不甚相远。为了这几个理由,我所以向新马路一带进行。

  但是说容易却也不容易,我一连去跑了三天,有种种关系,都觉得不合适。而且近几年来上海日趋繁盛,因此空屋子也就不多。直到了第三天,已经跑到了爱文义路一条河浜边(这条浜,原名陈家浜),有条衙堂,唤做胜业里,是个新造房子,里口贴了召租,说是一间厢房楼要出租,实在那地方已经出了我目的地的范围了。我便不管什么,便跑进去看那房子。

  我叩门进去,有一十八九岁的姑娘,静悄悄的在客堂里做鞋子,客貌甚为美丽(就心理学家说:这个印象就好了),我便说明要看房子,便有一位老太太出迎,领我到楼上看房子,本来是两楼两底,现在只把楼上一个厢房间出租,因为房子是新造不久,墙壁很乾净,厢房朝东,后轩有窗,在夏天也很风凉,一切印象都好,我觉得很为满意。

  我问她租金若干,那位二房东老太太先不说价,详询我家中多少人?是何职业?何处地方人氏?我一一告诉她,她似乎很为合意。她自己告诉我:他们家里一共是五人,老夫妇两人外,一个女儿,便是刚才所见的,还有一子一媳。他们是南京人,但是说得一口苏州话,因为她的儿媳是苏州人。她说:“我们是喜欢清清爽爽的,如果人多嘈杂,我们便谢绝了。你先生是读书人,又是苏州人,我们不讨虚价,房租每月是七元。”我立刻便答应了,付了两元定金,请她们把所贴召租,即行扯去。

  回到旅馆,就与吾妻商量,请她去看过一遍,以为决定。她说:“我不必去看了,你以为合适就是了,我在上海,一切不熟悉。”她又说:“既已看定了房子,最好能早些搬进去,住在旅馆里,花钱太多,而且实在不便。”上海借房子,就是那样便利,今天说定了,明天便可以搬进去。

  于是不到两天,我们便从旅馆里迁移到爱文义路胜业里蔡家的房子里去住了。

  但这是一个草创的家庭,一切器具都没有,虽然我们在苏州的家具甚多,也可以运到上海来,却是缓不济急,且有许多烦杂,不如简单的在此置备一些。那时上海初流行的铁牀,还是舶来品,我就买一张双人床,其它的木器家具,也算是应有尽有,总共也不过百元左右,最要紧的是炊具,厨房可以合用,炉灶必须安排,草草布置一下,居然一个很安适的小家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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