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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记朱静澜师


  朱静澜先生,是我第五位受业师。我在他案头,差不多有五年之多,这不可以不纪了。

  先说朱先生的家况,他们是一个小康之家,便是不作教书生涯,也可以过度。但是从前吴中的风气,既然进了学,教书好像是一种本业。并且中国的传统,我有知识学问,当然要传给下一代,而我也是从上一代传来的,如此方可以继续的传下去,从孔子一直到现代,都是这样一个传统。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从前古训相传的“教学相长”,一面教学生,一面自己也可以求学问。凭藉着教学生的缘故,也可以把从前所学的不至于荒废。再说:即使你并不靠教学生所得的一点束脩为衣食之资,但也可以检束你的身体。如果太空闲了,一点事也不做,那末,不但是学问荒疏,连身体也因此放荡了。

  但是朱先生实在不适宜于教学生,可是他的教书生涯,颇为发达。有许多先生,我觉得都不适宜于教书的,然而在当时的社会风气及其环境,所谓读书人者,除了坐冷板凳之外,别无事可作,我是坐过冷板凳的,所以深知其中的甘苦。从前的教书先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科举上,忽然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条是屡试不中,颠踬科场,终其身做一个老学究,了却一生罢了。

  朱先生为什么不适宜于教书呢?我可以约举数点:

  第一、他的教书不严也不勤。我们从小读“三字经”,有几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不要以为开蒙的三字经,却是很有道理的。试举一个例:譬如他出了一个题目,教我们学生做一篇文字,限定当日要交卷的,但是当日不交卷,他也马马虎虎了。假使他出了题目,监视学生,非教他立刻做出来不可,学生们被迫,无论通不通,好歹也写出一篇文字来了。但他出了一个题目,并不监视他们,自己却出去了。学生们不做的不必说,做的只是潦草塞责,饤饾满纸,有时还乱抄刻文。他如果勤于改笔还好,而他又懒于修改,如此学生的进步更慢了。

  第二、便是我上文所说的他的交友很广,他今天去看那一位朋友,明天又去看那一位朋友,自然这都是读书朋友。而且他的朋友时时变换,每年常有新朋友。又譬如你去访了那个朋友,那个朋友明天就来回访你了。家里并没有像现代的什么会客室,来访的朋友,便直闯进书房来了。好了!书房里来了一位客,学生们都停书不读,昂起头来听讲话了。那位不识相的朋友,甚而高谈阔论,久坐不去。还有拉着先生一同去吃茶,吃酒,先生推辞不脱,于是只得宣告放学。这时学生们,好像久坐议场里的议员,听得一声散会,大家都收拾书包走了。

  第三、他自己很少读书时间,因此他的思思不甚开展,也影响到所教的学生。在清代一般士子,为了科举,在未入学以前,只许读四书五经,最多读一部“古文观止”,除非是特异而聪颖的子弟,阅读些史汉通监之类。那就全靠进学以后,多读一点书,以备后日之用。但有许多士子,进了一个学,好像读书归了本,不再进取了。我们这位朱先生,入泮以后,南京乡试,也曾去过两回,都未中式,第三次又因病未去,对此好像有点失意,而分心于别种事业。那些已开笔作文的学生,作了文字,必待先生改正,这改文章的确是一种苛政,有些学生文字做得不通,简直要先生给他重做一篇,而朱先生却是怕改,拖延压积,因此学生家长,啧有繁言了。

  一个人,交友是有极大关系的,我在朱先生那里,从学有五年之久,后来出了他的学堂门,因亲戚关系,也还是常常到他家里去的。我见朱先生所交的朋友,常常变换,但也并非是什么毫无知识的酒肉朋友,却是一班苏州人所谓慈善界的人。慈善界的人,受人尊重,律己也是最严。可惜这一班慈善界,总是涉于迷信,后来朱先生也相信扶乩等等一套把戏,对于教书生涯,更不相宜了。

  这一班慈善界中人,我称之为职业慈善家。大概有一班富人,捐出一部份钱来,经营慈善事业。他们的出发点,也有种种不同,有的是为求福计,根据于为善的人,必有善报。有的是为了求名,某某大善士,到底也是光荣的衔头。也有的资产有余,且已年老,好像办点善事,有所寄托。这便是古人所谓“为善最乐”了。但是出钱的人,未必自己去办,那就仰仗于这班职业慈善家了。因为他们有经验,有阅历,而这种慈善事业,也是地方上、社会上加以奖励崇奉的。

  朱先生后来奔走于慈善事业以后,也就放弃了教书生涯了。苏州那个地方,有很多善堂之类,有的是公家办的,有的是私人办的,从育婴堂以至养老院,应有尽有。此外便是施衣、施米、施药、施棺等等。有一个积善局,也是地方上的绅士办的,朱先生曾为该局的董事,而兼营了“急救误吞生鸦片烟”的医生。

  这个“急救误吞生鸦片烟”,也是慈善事业之一种。因为吞食生鸦片烟,便是仰药自杀,吃了生鸦片,在若干小时之内,便要一命呜呼。那时候吸鸦片烟还是公开的,苏州吸烟的人很多,而吞食生烟自寻短见的更是不少。夫妇反目,姑妇勃谿,母女冲突,尤其是妇女占多数。这些人一有怨愤,便到烟榻上撩了一手指的生鸦片,向自己口中直送。这都是一时之气,及至追悔,毒已中腑,却已来不及施救了。因此每年死去的人,统计下来,便是不少。

  于是慈善家就办了这个急救误吞生鸦片烟的机构,好像我舅祖吴清卿公以及开雷允上药材店的东家雷先生等数人,出了钱,朱先生便做了急救的医生。朱先生不是医生,却是临时学起来的。本来像急救误吞生烟的事,那是要请教西医的,中医是全不会弄的,但那时候,苏州的西医极少。有两处美国教会到苏州来办的医院,地方极远,一在葑门内天赐庄,一在齐门外洋泾塘,要请外国医生,他们虽是信教之士,但都是搭足架子,而且医费很贵,普通人家是请不起的。现在有了这个处所,是慈善家办的,一个钱不要,连药费也不要,一报信即飞轿而至,什么时候来请,什么时候便到,即使是在严冬深夜,也无例外。

  学习这急救误吞生鸦片是很简单的,只有几种药,教他们吃下去,以后便是尽量的教他喝水,使其呕吐,把胃肠洗清罢了。所难者,就是凡要自尽的人,都不愿意要人来救,都不肯吃药喝水,那就要带哄带吓,软功硬功,且要耐足性子去求他了。这一点,我真佩服朱先生,他的耐性真好。

  有一天,我跟着朱先生去看急救生鸦片烟。那个吞生鸦片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是南京信回教的人,身体很强壮,而且泼悍非常,是不是夫妻反目,这个救烟的人,照例不去问她。朱先生劝她喝水,横劝也不喝,竪劝也不喝,一定要死。但朱先生总是耐着性子劝她。她不但要駡人,而且还要伸手打人。可是这不能耽搁的呀!耽搁一久,毒发就无救了。那时朱先生手擎一碗水,正在劝她,她用手一推,那一碗水完全泼翻在朱先生身上。一件旧蓝绸袍子上,拨得淋漓尽致。

  为着她要打人,教她的家里人,握住了她的双手,及至水碗凑近她的嘴唇时,她用力一晈,咬下一块碗爿来。但救总要救治的,不能因她拒绝而坐视不救,最后要用硬功了。硬功是什么呢?名之曰“上皮带”,便是将她的两手用皮带扎住,用一条皮管子,上面有塞头,塞进她的嘴里,就是用手揿着,一面灌水进去,一面吸水出来,藉此洗清肠胃,这个妇人,便这样救活了。过不了几久,我走过她的门前,她们是小户人家,我见她抱了一个孩子,笑嘻嘻和邻家妇女正有说有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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