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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字蒙求


  晚清时代的学者里面有好些是我所佩服的人,现在只说某一方面的共有两个,这便是王菉友与张香涛。或者要有人觉得奇怪,此二人有点列举得不伦不类,这批评也颇有理,假如我们认为那是《说文释例》的与《劝学篇》的作者。不过我这里的看法稍有不同,我把他们的《书目答问》《轩语》与《文字蒙求》《教童子法》相提并论,其间自然可以有一种连系,共通的特色是肯为后生初学指点说法,我所佩服的便是这一点。两三年前写“看书偶记”曾约略说及,《读輶轩语》中有云:

  “《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輶轩语》,不必穷高极深,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又《读文字蒙求》中云:

  “清朝乾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不能去翻看第一页也。王菉友于文字学上想到童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书,历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愧恧耳。”

  我常这样想,现代的学者太是小乘的了,平常在研究所埋头用功,苦心著书,本是很好的事,但其目的差不多就是写自己的博士论文,只要有惊人的新发明,即使转入牛角湾去也无妨碍,这正是声闻乘的行为,至多是得到阿罗汉果,还仍是个自了汉罢了。大乘菩萨的众生无边誓愿度固然不容易做到,但是这样态度却是学者所应有的,自己辛苦的得闻半偈,便当想念有些人无缘闻法,要怎样帮助他们才好。

  学者为青年人设想,宁可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分出点功夫来写入门的书,此正是法施,功德可以与济贫相比,即使只是戋戋小书,而中含大慈悲心则无有殊异。可惜的是这种人太少,好容易有了一个,后边就接不上,我们小时候见到《书目答问》,这是如何的重视呢,指引我们审择买书,赛过有良师益友,可是眼看四十个年头过去了,还只是那一部书,近来范希曾始有《补正》,未能算是新作,这与《文字蒙求》之后只有蒯礼卿的《广义》一样。王菉友原书本来也是根据《说文》,但其中改变旧说,自出新意的地方亦所在多有,《广义》于此等处却重引前说,或涉及阴阳五行,悉与本文乖违,未免可笑。如月巾下原文云:

  “以上二字各有象形,不必谓之从冂也。”《广义》乃一一引《说文》云,从冂,二其饰也,又云,从冂,丨象系也。卷首第一字为日字,原文云:

  “日中有黑影,初无定在,即所谓三足乌者也。”是完全以象形解释,《广义》则加以玄学的说明云:

  “太阳之精不亏,故从囗,一以象形,中央之一古文乙字之变,阳中有阴,故日中有黑影,如离卦然。”此种说法以谈文字,既未必高明,持予童蒙,更难领受矣。

  上文所说张王二君的四种书,现在都很需要,因为是启蒙的或是初学工具书,缺少这些,则学问不易发达,虽有专门家亦只是为学界做装饰而已。不过我们所要的乃是新作,并非单是增订或注疏之类,例如“新书目答问”的内容,应当于《书目答问》之上加上《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与《贩书偶记》的分子,使读者一检即得,能知是书之刻本异同优劣,可以不合于大师之家法,总须适于学子之实用。至于“新文字蒙求”,也用同样的方针,参加古今中外的材料,不必定想把文字学的精义传授给人,至少能引起青年人对于汉字的一点兴趣,就很好了。王氏自序中云:

  “雪堂谓筠曰,人之不识字也病于不能分,苟能分一字为数字,则点画必不可以增减,且易记而难忘矣。苟于童蒙时先令知某为象形,某为指事,而会意字即合此二者以成之,形声字即合此三者以成之,岂非执简御繁之法乎。”这个意思本来很对,在西欧言语学上也就是语源的解说,不算什么新鲜,从前学英文时从马孙氏文法上见到一点,觉得很有意思,使我对于文法书颇感兴趣。这是在讲名词之阴阳属的变化,注中说及主人(lord)这字乃是古英文hlafweard之省,意云面包管理者,而主妇(lady)原语为hlaefdige,意云制面包者。后来我又知道古英文中有hlafaeta一语,意云吃面包者,乃是仆人,更有诙谐之趣矣。此外就偶然记忆的说,如甘草(liquorice)字一见似是拉丁来源,而实出希腊语glukurrhiza,意云甘根,又蒲公英(dandelion)雏菊(daisy)都是常见的草花,其原文一为法文dent de lion,意云狮子牙齿,一为古英文daegeseage,意云日之眼。

  在拼音文字里就只是这些意义的变迁觉得有趣味,英国都已有威克来与斯密士等人写了好许多书,引人入胜,若汉文又有象形指事的花样,更为有趣,自然更容易写成可读的书。本来《文字蒙求》也编得很好,只是一个个字的罗列,兴趣容易分散,尚不宜于初步的读者,此外则因时代关系,甲骨钟鼎文字的材料未能利用,亦是可惜。现在似乎可以像斯密士著那小册《英语》( The English Language)的样子,分几章来讲,或依六书,或照语类,深入显出,触类旁通,迤逦说来便自有嘉趣,不要怕损了学者的“纱帽翼子”,但求得童蒙的一顾,此事便不白做矣。

  《蒙求》中收止字,此本是足趾,只有小篆,已不甚似,此处即应不客气的照甲骨文写一个脚八桠子,以此为本而讲到步,由此而陟而涉,与陟相对的降, 从彳从止,便牵连到行,及出亦从止,各从倒止,意即是格,而客字也跟了出来,这样的安排,在内行人的手里,运用丰富的资料,大抵可以写成一章通俗而充实的文吧。不过话说到这里,要紧的还是须得有人来写,这却又须得不但是专家而且还要肯做这利他的工作的。从前曾经对故友烨斋提过几次,他总是说原则上赞成,因病不能写,现在难道可去电灯柱上贴广告么,也只好这样说说空话,表示一种漠然的希望罢了。或曰,何不自己来动手?庄生说得好,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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