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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诗歌(3)


  四

  俳句(Haiku)是二百年来新兴的一种短诗。古时有俳谐连歌,用连歌的体裁,将短歌的三十一音,分作五七五及七七两节,歌人各做一节,联续下去;但其中含着诙谐的意思,所以加上俳谐两个字。后来觉得一首连歌中间,只要发句(即五七五的第一节)也可以独立,便将七七这一节删去,这便叫作发句(Hokku),但现在普通总叫他为俳句了。这时候十七音的短诗,虽已成立,可是没有特别的诗歌的生命,不过用几个音义双关的字,放在中间,造成一种诙谐的诗罢了。但风气流行,也自成一派,出了许多“俳谐师”开门授徒,藉此作个生计。元禄年间(十八世纪上半)俳谐师松尾芭蕉忽能悟彻,弃了旧派的言词的游戏,兴起一味闲寂趣味的诗风,便立定了文学上的俳句的基本。一日晚间听见庭中草地里的虾蟆,跳到池内去的水声,便成了一句俳句——

  (12)Furuike-ya kaw zu to bikomu mizu-no oto.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

  这句诗在后世便大有名,几乎无人不知;这并不因其中有什么奥妙,不过直写实情实景,暗示一种特殊的意境,现出俳句的特色,在俳句史上很有意义。以后这芭蕉派便占了全胜,定为俳句的正宗。二百年中也有过几次停顿时候,经了天明时代(十八世纪末)的与谢芜村同明治时代(十九世纪末)的正冈子规两次的改革,又兴盛起来,现在的俳句差不多全是根岸派(即子规的一派)的统系,虽然别有几种新派,却还不能得到什么势力。

  俳句有两种特别的规定:第一,是季题。季题便是四季的物色和人事;俳句每首必有一个季题,如春水秋风种莳接木之类。所以凡有俳句,都可归类分作春夏秋冬四部;将所咏的季题汇集,便成一部俳谐岁时记。短歌虽然也多咏物色,但不是一定如此,四季之外,还有恋,羁旅,无常几部可分。所以根岸派俳人所定俳句的界说,是——咏景色的十七字的文学。

  第二是切字(Kireji)。切字原只是一种表咏叹的助词,短歌中也有之,但在俳句尤为重要,每句必有;常用的只有Kana与Nari及Keri三个字,他的意义大约与“哉”相似。有时句中如不见切字,那便算作省略,无形中仍然存在。

  芭蕉提倡闲寂趣味,首创蕉风的俳句;芜村是一个画人,所以作句也多画意,比较的更为鲜艳;子规受了自然主义时代的影响,主张写生,偏重客观。表面上的倾向,虽似不同,但实写情景这个目的,总是一样。现在略将各人的俳句,抄出几首,解释于下——

  (13)下时雨初,猿猴也好像想着小蓑衣的样子。

  松尾芭蕉

  (14)望着十五夜的明月,终夜只绕着池走。

  前人

  (15)黄菊白菊,其余的没有名字也罢。

  服部岚雪

  (16)菜花〔在中〕,东边是日,西边是月。括弧中字系原本所无

  与谢芜村

  (17)秋风——,芙蓉花底下,寻出了鸡雏。

  太岛蓼太

  (18)木盆里养着小鸭,还有几株钱葵。

  正冈子规

  以上诸作,各有美妙的意趣;但一经译解,便全失了,所以不能多举。尚有一两个特殊的俳句,如

  (19)吊瓶被朝颜花缠住了,只得去乞井水。

  加贺千代女

  这女诗人的句,语既平易,感情又很柔美,所以妇孺皆知,已成了俗语。又有小林一茶生在芜村之后,却无派别,自成一家,后人称他作俳句界中的彗星,他善用俗语入诗,又用诙谐的笔写真挚的情,所以非常巧妙,又含有人情味,自有不可及的地方。如这几句,便可以见——

  (20)Yasegaeru,makeruna,Issa koreni ari!

  瘦虾蟆,不要败退,一茶在这里!

  小林一茶

  (21)这是我归宿的住家么?雪五尺。

  前人

  (22)小黄雀,回避——,马来了。

  前人

  此系托黄雀咏贫民的诗。

  (23)秋风呀——从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

  前人

  案原题“聪女三十五日墓”,盖其幼女死后三十五日,扫墓时之作。

  日本俳人通称俳句为写景的文学,但如一茶的句,已多有主观的情绪,那些景物,不过作个陪衬。即如

  (24)短夜呀——伽罗的香味,反引起了哀愁。

  高井几堇

  原题Kinuginu,便是离别的早晨的意思。这句虽然咏事,实是抒情;所以这限定俳句为写景叙事,也不能甚确。近来有“新倾向句”便不必一定咏季题,又字音上也可伸缩;虽有人说他不成俳句,现在势力还不甚大,也是一种颇有意义的运动。但这十七音的诗形,究竟太短,不能十分表现个人的主观,所以也就不能成为表现个人感情的器具;因此抒情一事,恐不免为短歌及新诗所揽去,俳句仍然只能守着写景叙事的范围,也未可知。这原可说是俳句的长处,但也不免是他短处之一了。

  五

  川柳(Senriu)的诗形,与俳句一样,但没有季题与切字这些规则。当时流行杂俳,仿佛俳谐连歌,有种种的门类。川柳起源,出于“前句附”,也是杂俳的一种。后来略去前句,单将附加的一句留下,成了独立的诗句。柄井川柳最有名,所以就将他的名字拿来作为诗的名称。他编有《柳樽》六十余卷,有名于世。短歌俳句都用文言,(一茶等运用俗语,乃是例外,)川柳则用俗语,专咏人情风俗,加以讥刺。他的流行很广,但是正如爱尔兰人谟尔(G.Moore)所说,民间的文学,多是反动的;所以川柳的思想,也多是尊重传统,反对新潮,不能与现代新兴文艺,同一步调,但描写人情,多极微妙,讥刺锐利,还有江户子的余风,也是很有趣味的诗。只因与风俗相关甚密,别国的人看了,不甚能领会,所以现在也不引用了。

  日本民间的诗歌,还有俗曲一类,内中所包甚广,凡不合音乐的歌曲,都在其内,以盆踊歌,端呗都都逸为最重要。这一类短的民谣,大抵四句二十六音,普通称作小呗。最古的有《隆达百首》,为庆长年间僧隆达所撰,《诸国盆踊唱歌》及《山家虫鸟歌》也很有名。这种歌谣,自古代流传,现在尚留人口者,固是极多,随时由遍地的无名诗人撰作,远近传唱者,尤为不少。这真可算得诗歌空气的普通,比菜店鱼店的俳句川柳,尤为自然,可以见国民普遍的感情。但这事又是别一个题目,须得将来另行介绍了。

  日本文学中既有短歌俳句川柳这几种诗形,民谣中又有几种,可以算得颇多了;明治时代新兴了新体诗,仍以五七调为本,自由变化,成了各种体裁;又因欧洲思想的影响,发生几种主义的派别,因此诗歌愈加兴盛了。新体诗的长处,是表现自由,可以补短诗形的缺陷。以前诗有文语两种,现在渐渐口语诗得了势,文章体的诗已少见了。这诗歌两种虽形式有异,却并行不悖,因诗人依了他的感兴,可以拣择适于表现他思想的诗形,拿来应用,不至有牵强的弊。譬如得了一种可以作歌的感兴,做成短歌,固很适合;倘使这思想较为复杂,三十一个字中放不入,那便作成诗,自然更为得宜。与谢野晶子的几种歌话中论及诗歌,便是这样说法,不以短歌为唯一表现实感的文学,我以为很是切当。

  这一篇稿子还是两年前的旧作,这回拿去付印,本要稍加修正,并多加几篇译歌,适值生病,不能如愿,所以仍照本来的形式发表了。

  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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