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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剧的三条路


  我于戏剧纯粹是门外汉,在著作排演这一方面完全地没有一点知识,不能有所议论,现在所说的,只是囫囵地一讲我所见到的中国戏剧现在可以走的三个方向罢了。

  中国现在提倡新剧,那原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便说旧剧就会消灭,未免过于早计;提倡新剧的人,倘若对于旧剧存着一种“可取而代”的欲望,又将使新剧俗化,本身事业跟了社会心理而堕落。我的意见,则以为新剧当兴而旧剧也决不会亡的,正当的办法是“分道扬镳”的做去,用不着互相争执,反正这两者不是能够互相吞并,或可以互相调和了事的。我所说的三条路即为解决这个问题而设,现在先讲方法,随后再说明理由。这三条路是:

  一 纯粹新剧 为少数有艺术趣味的人而设。
  二 纯粹旧剧 为少数研究家而设。
  三 改良旧剧 为大多数观众而设。

  第一种纯粹新剧,当用小剧场办法,由有志者组织团体,自作自译自演自看,唯会员才得观览,并不公开。完全摆脱传统,蔑视社会心理,一切以自己的趣味为断,不受别的牵制。这种戏剧应该有两样特点,与别种演剧不同,便是非营业的,非教训的。这全然为有艺术趣味的少数而设,而且也不妨以其中的某种趣味为集合点,组成精选的小团体,将来同类的团体增多,可以互相提携,却不必归并以雄厚势力。因为我相信这总是少数人的事,即使政党似的并成大党,大吹大擂的宣传,其结果还是差不多,未见得就会招徕到多数;还有一层,这种艺术团体多是趣味的结合,所以最多兴趣,但因此也不容易维持大的联合。这个运动如见成功,小剧场可以随处皆有,戏剧文学非常发达,但是享受者总限于少数,新的艺术决不能克服群众,这是永远的事实,只应承认而不必悲观的。小剧场的办法自有专家高明的意见,我不能妄参末议,现在不过说明这是中国戏剧的第一条路罢了。

  第二种纯粹旧剧,完全保存旧式,以供学者之研究。这也应用小剧场,也不公开,只附属于一种学问艺术的机关,随时开演,唯研究文化的学者,艺术家,或证明受过人文教育的人们,才有参观的权利。在这样状况之下,旧戏的各面相可以完全呈现,不但“脸谱”不应废止,便是装“”与“摔壳子”之类也当存在,甚至于我于光绪朝末年在北京戏台上所见的Masturbado de la virgino的扮演似亦不妨保留,以见真相。

  中国旧剧有长远的历史,不是一夜急就的东西,其中存着民族思想的反影,很足供大家的探讨;有许多丑恶的科白,却也当有不少地方具特别的艺术味,留东方古剧之一点余韵,因此这保存事业也是当然的事。但是,虽说为学术之故牺牲所不当惜,现在的牺牲似乎太大一点了,摔壳子的确有性命之忧,学亦是一种苦工,其苦几乎近于私刑。这两种“技艺”,当然应该废除,而废除之后又不免使旧剧减色一半,殊无两全之法。所以要实行这项办法,于此点上尚须加以考虑。总之我所能确说者,是中国旧剧如完全保存,只当为少数有看这戏的资格的人而设,决不能公诸大众——他们当另有第三种戏剧在那里。

  第三种改良旧剧,即为大众而设,以旧剧为本,加以消极的改良,与普通所谓改良戏不同。平常说到改良,大抵要积极的去变更,其结果往往弄的不新不旧,了无趣味,或者还要加上教训的意思,更是无谓。现有的改良只是一种淘汰作用,把旧剧中太不合理不美观的地方改去,其余还是保留固有的精神,并设法使他调和,不但不去毁坏他,有些地方或者还当复旧才行。四五年前我很反对旧剧,以为应该禁止,近来仔细想过,知道这种理想永不能与事实一致,才想到改良旧剧的办法,(其实便是这个能否见诸事实,也还是疑问。)

  去年夏天我遇见日本的辻听花先生,他在中国二十余年,精通旧剧,我说起这个问题,问他的意见,他的答语也是如此。他说旧剧变成现在的情形,自有其原因,现在要人为地使它变为别的东西,即使能够做到,同时也一定把他弄死了。他便只是这一副嘴脸,在这范围之内可以加点改革,例如新排合理的脚本(唱做一切照旧),或润色旧脚本,删改不通文句与荒谬思想。做法台步都不必改,剧场也须用四方的,不用半圆,背景也不必有;幕也可以不要,只须于两出中间略加停顿便好。赤背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应当废止,后场应坐在台后或侧面,最好穿一种规定的服装,或可参考唐代乐人服色制定,以暗色为宜。听花先生是北京剧评坛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这种公平的意见是很值得倾听的。我于戏剧别无研究,只就个人思索的结果,认定中国旧剧(一)是古剧,(二)是民众剧,所以也得到这样的结论。那些古风的暗示做法,我觉得并无改变的必要;挂一副粗俗的园亭画作背景,牵一匹活马上台,当然为群众所欢迎,但这只是更使戏剧俗化了,别无一点好处。又为民众的观览计,这种戏剧在城市中固然不妨用剧场制度,但是重要的还是在乡村,在那里应该仍旧于庙社或田野搭盖舞台开演,不但景地配合,自有情趣,亦正与民间生活适合。

  中国乐里的金革之音,本来只可用于军旅祭祀,演剧上未免太是喧嚣,但倘若在空旷地方,祠庙或田野间的戏台上,也就没有什么烦扰:从前在绍兴的时候,坐船过水乡,远闻锣鼓声,望见红绿衣的人物在台上憧憧往来,未常不是愉快的事;又或泊舟台侧看夜戏,要看便看,不要看时便可归舱高卧,或在篷底看书,台下的人亦随意去留,至今回想还觉得一种特殊的风趣。依照田家的习惯,演剧不仅是娱乐,还是一种礼节,一年生活上的转点;他们的光阴与钱财不容许他们去进剧场,但一年一次以上的演戏于他们的生活上是不可少的。以前我也赞成官厅的禁止迎会演戏,但现在觉悟这种眼光太狭窄,办法也太暴虐了。

  有一个故乡海滨的农人曾对我说,“现在衙门不准乡间做戏,那么我们从那里去听前朝的老话呢?”(这就是说,从何处去得历史知识。)这是客气一点的话,老实的说,当云“从那里得人生的悦乐呢”?禁止他们的《水满金山》与《秋胡戏妻》而勒令看萧伯纳易卜生,也不能说是合于情理的办法,因为这是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求的。所以在上边所说的限制之下,应该尽量地发展农村的旧剧,同时并提倡改良的迎会(Pageant),以增进地方的娱乐与文化。这个实行方法当然是颇繁难,我也别无什么好计,当俟日后大家的商酌。我的笼统的结论只是旧剧是民众需要的戏剧,我们不能使他灭亡,只应加以改良而使其兴盛。

  我相信中国戏剧现在有以上的三条路可走,他的作用一是艺术的,二是学术的,三是社会的。三者之中,第二第三是社会的事业,须有系统的大规模的组织才行,现在的中国或者还谈不到,此刻所能说的实在只是那第一种,因为这是私人组织,只要有人便可进行了。

  至于我这样主张的理由是很简单的,我相信趣味不会平等,艺术不能统一,使新剧去迎合群众与使旧剧来附和新潮,都是致命的方剂,走不通的死路。我们平常不承认什么正宗或统一,但是无形中总不免还有这样思想。近来讲到文艺,必定反对贵族的而提倡平民的,便是一个明证。离开了政治经济等实际的不平等而言,用在精神方面,这两个字可以有几样意思,不容易随便指定优劣:我们可以称文学上超越地求胜的思想为贵族的,平凡地求活的思想为平民的,也可以说自己创造的为平民的而求他人供奉的为贵族的文学。

  现在如必要指定一派为正宗,只承认知识阶级有这特权,固然不很妥当,但一切以老百姓为标准,思想非老百姓所懂者不用,言语非老百姓所说者不写,那也未免太偏一点了。将来无论社会怎样变更,现出最理想的世界,其时一切均可以平等而各人的趣味决不会平等,一切均可以自由而各人的性情决不能自由;有这个不幸(或者是幸)的事实在那里,艺术的统一终于不可期,到底只好跳出乌托邦的梦境,回到现实来做自己的一部分的工作。有人喜欢王尔德,有人喜欢梅德林克,更有许多人喜欢《狸猫换太子》,以及《张欣生》!!

  我们没有宗教家那样的坚信,以为自己的正信必然可以说服全世界的异端,我们实在只是很怯弱地承认感化别人几乎是近于不可能的奇迹,最好还是各走各的,任其不统一的自然,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现在的倾向,新剧想与旧的接近,旧剧想与新的接近,结果是两败俱伤,因为这其间有很大的一个距离,不是跳得过去的;《新村正》一流的新剧,虽然我们不好把他同《张欣生》之类相提并论,但我总觉得于新旧剧两方面的发达上至少是没有价值的。

  有人相信民众会得了解艺术作品,例如英国观众之于莎士比亚,我们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却要武断一句,这大抵只是一种因袭的崇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民众的了解荷马一样,给西蒙士替他证明实在全不是这一回事。从事于戏剧运动的朋友们,请承受了这灰色的现实,随后奋勇地认定了自己的路走上前去,愿为自己或为民众,都有正当的路可走,只千万不要想兼得二者,这是最要紧的事。

  我于演剧既然没有研究,上边所说的办法或者过于空想,有点不切事情,也不可知,但总足以表示我现在的意见,就请读者照这个意思去一看罢。

  (一九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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