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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山母(2)


  一 戈耳共(Gorgon)

  我们知道地母是一个和善慈惠的人,万物之给予者,一切野生之主母与保护者,但她又有别一个很不相同的方面,她不但是使百物产生,在生物死亡的时候她又接受他们到她的怀里去。吉该罗(Cicero)在《神性论》(De Natura Deorum)诗中说,“万物归于地而出自地,”又曰,“我辈皆尘土,复返于尘土。”爱斯屈洛斯在《奠者》( Choephoroi )中说道:

  “咦,招大地来,她使万物生,养育他们,又收他们回她的胎里。”

  雅典人用了本地叫地母的名字称死者曰台美德耳之民,在死人祭(Nekusia)的时候他们用牲祭地。在原始民族看来鬼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所以死人的守护者地母也是可怕,她就成了戈耳共了。英国博物馆里有一张洛台斯(Rhōdes)地方的古瓦盘,上画地母,支体悉如人,两手各执一鸟,但她有翅膀,其首乃一鬼脸(Gorgoneion),即戈耳共面是也。

  像戈耳共这样的东西,世间当然不曾有过。那么,戈耳共面是什么呢?这只是仪式上的一个面具,一副恶脸,竭力做的丑恶,去恐吓人与妖魔的。戈耳共面普通都拖舌,瞪眼,露出獠牙。这是恐怖之具体的形象。这种仪式的面具野蛮人还是用着,以恐吓一切恶物,有形或无形的仇敌。戈耳共的头最初见于希腊文学是在荷马诗中。阿迭修斯(Odysseus)在冥中想同英雄的鬼魂交谈,但是——

  “未及谈话,千万的鬼魂周围聚集,
  鬼声嘈杂,淡绿的恐怖据了我的心,
  怕那可畏的冥后恨我,
  从阴间放出一个怪物的凶恶的头来。”

  在这里,戈耳共的头显然是死人的守卫者。我们觉得倘若放出戈耳共那个凶恶的怪物来一定更有效力,但是并无怪物可放,只有一个凶恶的头。在古代艺术上这个可怕的头是主要部分,身子不过是附属品,很拙笨地把他添画在下面。戈耳共这怪物直接从那鬼脸变出来,并不是鬼脸从戈耳共变出。原来的仪式的面具又复活在雅典那的护心镜(Aegis)上。

  但是希腊人的丰富的空想不肯把一切好好歹歹的事情付诸不问。新的仪式给了他们一个面具,或是戈耳共的头;倘若既有了戈耳共的头,那么一定有一个戈耳共在那里,或者更好一点,照例神物每易成为三数,于是如爱斯屈洛斯在《被缚的普洛默丢斯》中所说:

  “那姊妹三个,有翼的戈耳共们,
  长蛇为头发,为生人所憎恶,
  无人能见,能当她们的毒气。”

  戈耳共用了眼光杀人,它看杀人,这实在是一种具体的恶眼(Evil Eye)。那分离的头便自然地帮助了神话的作者。分离的头,那仪式的面具,是一件事实。那么,那没有身子的可怕的头是那里来的呢?这一定是从什么怪物的身上切下来的,于是又必须有一个杀怪物的人,贝尔修斯(Perseus)便正好补这个缺。所可注意的是希腊不能在他们的神话中容忍戈耳共的那丑恶。他们把她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照样,他们也不能容忍那地母的戈耳共形相。这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这是我们对于希腊的神话作者的最大的负债。

  二 蔼利女呃斯(Erinyes)

  这样的宗教的净化,恐怖之驱除或是转变,在别种地之精灵蔼利女呃斯上也可以很明了而美丽地看出来。蔼利女斯(Erinys,单数)本来如字义所示,是“愤怒者”,即是怒鬼,——要求报复之被杀害的鬼魂。爱斯屈洛斯的《七人攻德柏城》里歌队唱道:

  “唉,运命呀,这多么凶厉,
  奥迭坡思(Oedipus)的鬼魂呀,
  黑的蔼利女斯呀,你的力真可怕。”

  被害者的血能毒污地与凶手,使他传染,像是种病的霉菌。所以《奠者》里的歌队这样唱:

  “养他的大地饮了血污,
  要求复仇的血不再流动,
  但是凝固,穿入那种病的凶手,
  无人能够解救。”

  这大约是最早的意见,血自己把地毒污了,但是不久这血的诅咒成了人形,变为一个具体的诅咒,追逐着凶手了。

  《慈惠神女》中雅典那正式地问蔼利女呃斯,它们是谁,是做什么的,那回答是:

  “诅咒是我们的名字,住在地下。”

  她又问它们的职权,答说:

  “杀人的人,我们驱逐出他的家。”

  荷马把阿灵坡思众神描写得那么清楚,唯独这地下的怒鬼没有明确的形状,她们只是不可见的恐怖形象。但是爱斯屈洛斯不能不给她们一定的形状了,因为在《慈惠神女》里他要把她们放到戏台上来。他怎样地描写她们呢?他知道她们是地之精灵,他便把她们做成一半是戈耳共,一半是哈耳普亚(Harpy,正作Harpuia,肉攫鬼女),却比它们两者更可厌恶罢了。

  女祭师在台耳福伊的庙里见到她们,她惊恐跄踉,出来报告所见。她们围绕着那个杀害母亲的阿勒思特斯(Orestes)蹲坐着。

  “在那人的前面我见了一群女人,
  睡在榻上。但是,不!
  这些不是女人,只是戈耳共们,
  不过我觉得又不像戈耳共的样子。
  我曾见那些画上的怪物,
  在攫取斐纽斯的筵宴,但是这些,
  这是无翼的,黑而且丑。
  她们打鼾,发出很响的声息。
  从她们的眼里流出脓汁。”

  在爱斯屈洛斯时代以前,蔼利女斯没有一定的形状,并无艺术的传统可以供他依据。

  《奠者》中发风的阿勒思特斯看见她们时,他只见了他所熟知的形相:

  “这些乃是戈耳共的形状,
  穿着黑衣,缠绕着纠结的
  常见的长蛇。”

  这常见的蛇实在是蔼利女斯的精神;蛇为死人之象征与化身,即是她的最初的相。《慈惠神女》中克吕泰纳斯忒拉(Clytemnestra)看见她们睡着,叫唤她们起来的时候,她叫道:

  “辛苦与睡眠,两个顽冥的叛徒,
  已经消磨了雌龙的盛怒了。”

  又在《伊菲该纳亚在叨利思》剧中,发狂的阿勒思特斯看见他母亲的鬼,他对比拉特思叫道:

  “你见她么?那冥土的雌龙,
  她欲杀我,用了那些毒蛇都张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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