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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各省童谣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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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省童谣集》第一集,朱天民编,商务印书馆发行,本年二月出板,共录歌谣二〇三首,代表十六省。中国出板界的习惯,专会趁时风,每遇一种新题目发现,大家还在着手研究的时候,上海滩上却产出了许多书本,东一部大观,西一本全书,名目未始不好看,其实多是杜撰杂凑的东西,不必说他的见解,便是其中材料也还不能尽信。在歌谣搜集这一件事上,当然也逃不出这个公例,我们前回介绍过的《童谣大观》,即是一例。 《各省童谣集》比那些投机的“有光纸本”要胜一筹了,因为不但印刷更为上等,材料也较为确实,还没有抄引古书当作现代儿歌的情事,虽然异同繁简是不能免的。即如五十五页的《拜菩萨》,据我所知道,末尾还有五句,范啸风的《越谚》里也是如此,现在却没有,倘若不是编者故意删去,那必定所录的是不完全本了,(虽然全文与范氏本是一样的。)其中还有“松香扇骨”原系扇坠,“竹榻”原是竹踏。因为我不知道绍兴向来有松香骨的扇,而田庄船里也决放不下竹榻。又五十四页的《新年》云, 新年来到,糖糕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我们据文字上判断起来,当是华北的儿歌,但这里却说是浙江奉化;或者在浙东也有同样歌谣,我不敢妄断,但总有点怀疑,希望有奉化的朋友来给我们一个解答。 其次,我觉得歌谣上也颇有修改过的痕迹。本来纪录方言是很困难的事情,在非拼音的汉字里自当更是困难,然而修改也不能算是正当的办法。上边所说《拜菩萨》一首里,便改了好几处,如“这样小官人”原本是“ㄍㄚㄍㄛ小官人”——范氏写作“概个”,意云这样的一个童男,经集里改作国语,口气上就很不同了。又七十五页浙江新昌歌谣云,“明朝给你一个冷饭团”,新昌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但是同属一府,所以也知道一点,我想新昌大约不用“给”字的,疑系改本。大凡一种搜集运动初起,大家没有了解他的学术上的意义,只着眼于通俗这一点,常常随意动笔,胡乱“校订”,这些事在外国也曾有过,如十八世纪英国伯西主教(Bishop Percy)所编的《古诗遗珍》,即是一例。虽然说这些书或者原为公众或儿童而编的,未始不可以作为辩解,但在学术的搜集者看来不能不说是缺点,因为他们不能成为完整的材料,只可同《演小儿语》仿佛,供检查比较的备考罢了。 以上说的是歌谣本身,现在关于注解一方面说几句话。这第一集二百首歌的后面,都有一条注解,足以见编辑者的苦心,但是其价值很不一律,大略可以分作三类。第一类是应有的,如注释字义,说明歌唱时的动作等,为读者所很需要的小注。第二类是不必有的,如题目标明“秃子”,而还要加注“这是嘲笑秃子的意思”,未免重复了。但这还是无害的。第三类是有不如无的注,看了反要叫人糊涂起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其一是望文生义,找出意思;其二是附会穿凿,加上教训。至于有几处咬文嚼字,讲他章法如何奇妙,那种贯华堂式的批语,自从悟痴生的《天籁》以来已经数见不鲜,可以不算在里边了。 野麻雀,就地滚, 打的丈夫去买粉。 买上粉来她不搽, 打的丈夫去买麻。 买上麻来她不搓, 打的丈夫去买锅。 买上锅来她嫌小, 打的丈夫去买枣。 买上枣来她嫌红, 打的丈夫去买绳。 买上绳来她上吊, 急的丈夫双脚跳。 这明明是一首滑稽的趁韵歌,不必更加什么说明,集中却注云,“形容不贤的妇女,不知道自己不好,对于别人,总不满意,”不知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乌鹊叫,客人到。 有得端来哈哈笑, 无得端来嘴唇翘。 注云,“使小孩知道接待宾客,须要十分周到。”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吱吱,叫奶奶,抱下来。 注云,“将老鼠作比,意思要儆戒小儿不可爬得很高。” 鹞儿放得高, 回去吃年糕, 鹞儿放得低, 回去叫爹爹。 注云,“这首歌谣,大约是鼓励儿童竞争心。” 哴哴哴,骑马到底塘。 底塘一头撞, 直落到花龙。 花龙一条堰, 转过天医殿。 注云,“鼓励小儿骑马,有尚武的精神。” 泥水匠,烂肚肠。 前讨老婆后讨娘, 还要烧汤洗爷爷。 注云,“这首歌谣都是颠倒话,实在要教小儿知道尊卑的辈分。” 大姑娘,乘风凉; 一乘乘到海中央。 和尚捞起做师娘, 麻筛米筛抽肚肠。 注云,“劝年少女子不可无事出外游玩。” 我本不预备多引原文去占篇幅,但是因为实在妙语太多,极力节省,还引了七节。大抵“教育家”的头脑容易填满格式,成为呆板的,对于一切事物不能自然的看去,必定要牵强的加上一层做作,这种情形在中国议论或著作儿童文学的教育家里很明白的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相信儿歌的片词只字里都含有一种作用,智识与教训;所以处处用心穿凿,便处处发见深意出来,于是一本儿童的歌词成为三百篇的续编了。 我真不解“哴哴哴,骑马到底塘”何以有尚武的精神,而“泥水匠烂肚肠”会“教小儿知道尊卑的辈分”,如不是太神妙便是太滑稽了。中国家庭旧教育的弊病在于不能理解儿童,以为他们是矮小的成人,同成人一样的教练,其结果是一大班的“少年老成”——早熟半僵的果子,只适于做遗少的材料。到了现代,改了学校了,那些“少年老成”主义也就侵入里面去。在那里依法炮制,便是一首歌谣也还不让好好的唱,一定要撒上什么应爱国保种的胡椒末,花样是时式的,但在那些儿童可是够受了。 总之这童谣集的材料是可取的,不过用在学术方面,还须加以审慎的别择;用在儿童方面,则上面所说的注释都非抹去不可,不然我怕是得不偿失的。 集后有吴研因君的一篇序文,据他说是在那里“丑诋新诗”,颇多奇妙话,本来也想加以批评,但是因为系别一问题,所以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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