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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小集序


  民国三十三年阴历岁次甲申,但是阴阳历稍有参差,所以严格的说,甲申年应该是从三十三年一月廿五日起,至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止才是。这在民国除了是第一次的甲申年以外别无什么意义,可是在以前的历史上,这甲申年却不是寻常的年头儿,第一令人不能忘记的是三百年前崇祯皇帝煤山的事,其次是六十年前中法战役马江的事。青年朋友不喜欢看历史的人或者不大想到亦未可知,我们老一辈的比较更多经忧患,这种感觉自更痛切,鄙人恰巧又是在这一年里降生的,多年住在北京,煤山就在城内,马江虽只是前辈参加,自己是曾身列军籍的,也深感到一种干系。

  中国人自己不挣气,最近这几百年情形弄得很不像样,差不多说不出有那一年比较的可以称赞,不过特别是我辈甲申生的人想起来更是丧气罢了。在这时候,有友人们想集刊文章,给我作还历的纪念,这在我是万不敢当,而且照上述情形说来,也是很不相称的。不过朋友们的好意很可感激,大家各写一篇文章来汇刊一册,聊以纪念彼此的公私交谊,未始不是有意义的事,虽然交际的新旧不等,有的还不曾相见过,但交谊还是一样,这也觉得很有意思。

  此集由傅芸子君编辑,名称商量很久,不容易决定,傅君当初拟名为“汉花园集”,本来也很好,但是仔细考虑,汉花园是景山东面的地名,即旧北京大学所在地,其门牌但有一号,只大学一家,怎好霸占了来,固然未必有什么商标权利问题,总之我们也自觉得不好意思。由汉花园再往西南挪移几步,那里有一条斜街,名曰沙滩,倒还不妨借用,于是便称之曰“沙滩小集”。本来想用“沙滩偶语”

  四字,似乎比较有风趣,但是据故事的联想,偶语未免有点儿违碍,所以终于未曾采用。这里沙滩以地名论固可,反正我们这些人在沙滩一带是常走过的,若广义的讲作沙的滩,亦无不可,在海边沙滩上聚集少数的人,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名吧,站着蹲着或是坐着,各自说他的故事,此亦大有意义,假如收集为一册书,岂不是有趣味的事,与《十日谈》可以相比么。意大利那时是瘟疫流行,绅士淑女相率避难,在乡村间暂住,闲话消遣,乃得百篇故事,此《十日谈》之本事也。

  中国现今也正在兵火之中,情形有点相像,人们却别无可逃避之处,故欲求海滨孤岛,蛰居待旦,又岂可得,在这时候大家不能那么高兴的谈讲,那也是当然的了。这集里所收的文章都是承朋友们好意所投寄,也有我自己的混杂在内,我不便怎么说谦逊或是喝采的话,但总之是极诚实的表示出自己,也表示出在这乱世是这么的还仍在有所努力,还想对于中国有所尽心,至于这努力和尽心到底于中国有何用处,实在也不敢相信。其次,大家合起来出这样一册小集,还有一种意思,便是庄子所说的鱼相濡以沫。这一层意思,我觉得倒是极可珍惜的。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周作人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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