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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反动老作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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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文章平常所最为羡慕的有两派,其一是平淡自然,一点都没有做作,说得恰到好处,其二是深刻泼辣,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很很的掐进肉里去。可是这只是理想,照例是可望而不可即,写出来的都是些貌似神非的作品,所以在每回编好集子的时候,总是觉得不满意,在前记或后记里发一回牢骚。我的根基打的不好,当我起头写文章的那时,“文学革命”正闹得很起劲,但是我的兴趣却是在于“思想革命”的方面,这便拉扯到道德方面去,与礼教吃人的问题发生永远的纠葛。 从前美国的沉醉诗人爱伦坡(Allan Poe)平生怀着一种恐惧,生怕被活埋,我也相似的有怕被人吃了的恐惧,因此对于反礼教的文人很致敬礼,自孔文举至李卓吾都是,顾亭林以明遗民不仕清朝,虽然也很佩服,但是他那种在《日知录》中所表示的痛恨李卓吾的态度,自不免要加以攻击了。本来高谈思想革命,不与经济生活发生关系,乃是一种唯心的说法,与宗教家之劝人发心行善没有什么两样,所以结果觉得教训无用,文字无力,乃是当然的事情,但是因为不能忘情于人间,明知无益也仍由于惰性拖延下去了。 以上是我在沦陷前写文章的态度,实在是消极的一种消遣法罢了,这可以说是前期吧?但是在沦陷后的写作,这便有些不同了,文章仍旧是那么样,但是态度至少要积极诚实一点了。在沦陷中有什么事值得改变态度,积极去干的呢?因为这是在于敌人中间,发表文章也是宣传的一种,或者比在敌人外边的会有效力也未可知。这事果有效力么?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有的,因为我因此从日本军部的御用文人方面得到了“反动老作家”的名号,这是很有光荣的事,但在讲到这件事的始末以前,我还得把我后期的著作大略说一说。 我很反对顾亭林的那种礼教气,可是也颇佩服他的几句说话,在一九四四年出版的一册《苦口甘口》,曾在自序中有这一节话道: “重阅一过之后,照例是不满意,如数年前所说过的一样,又是写了些无用也无味的正经话。难道我的儒家气真是这样的深重而难以湔除么?我想起顾亭林致黄梨洲的书中有云: ‘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案此书亭林文集未载,见于梨洲《思旧录》中,时在清康熙丙辰,为读《明夷待访录》后之复书,亭林年已六十四,梨洲则六十七矣。黄顾二君的学识我们何敢妄攀,但是在大处态度有相似者,亦可无庸掩藏。鄙人本非文士,与文坛中人全属隔教,平常所欲窥知者,乃在于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但所取材亦并不废虫鱼风月,则或由于时代之异也。”这一番话虽是也包括前期的文章在内,但特别着重在说明后期的,因为正经文章在那时候是特别的多。当然里边也不少闲适的小文,有如收在《药味集》里的《卖糖》,《炒栗子》与《蚊虫药》,以及后来的《石板路》,都可以说是这一路,但是大多数却多是说理,因此不免于枯燥了。在那方面平常有两种主张,便是其一为伦理之自然化,其二为道义之事功化是也。这第一点是反对过去的封建礼教,不合人情物理,甚至对于自然亦多所歪曲,非得纠正不可。这思想的来源是很古旧的,在民国八年三月所写的《祖先崇拜》这篇小文中说道: “我不相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ie(生物学),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仿佛与尼采所说的,要做一个健全的人须得先成为健全的动物,意思相近似,可是人们一面实行着动物所没有那些行为,例如卖淫,强奸,大量的虐杀如原子弹等,一面却来对于自然加以不必要的美化,说什么乌反哺,羔羊跪乳,硬说动物也是知道伦常的,实在是非常荒唐的话,但是在中国却还有相当的势力。第二点是反对一切的八股化。自从董仲舒说过,“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后来的人便抗了这块招牌大唱高调,崇理学而薄事功,变成举世尽是八股的世界。孟子对于梁惠王“何以利吾国”之问,开口喝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但是后面具体的说来,却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这一大串话,归结到“黎民不饥不寒”,正是极大的事功。清朝阮元在他的《论语论仁论》中有云: “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齐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民臣,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所以我以为瞑目静坐在那里默想仁字,固然也不是坏事情,然而也希望他能够多少见于实行,庶几表示与一心念佛的信徒稍有不同耳。 我揭橥了这两个主张,随时发点议论,此外关于中国的文学思想等具体问题也讲了些话,这是违反我从前说过的话的,因为在多年以前我声明将文学店关门了,现在却再来讲话,莫非又觉得懂得了文学了么?这其实是并不如此的,文学仍旧是不懂,但是本国的事情不能毫不关心,而且根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原则,一般文学问题可以推说不懂,若是关于中国的事情多少总是有点了解的,这样便忍不住来说几句话了。 我所写的关于中国文学和思想的文章,较为重要的有这四篇,依了年月的次序写来是这几种: 一,《汉文学的传统》,民国廿九年三月。 二,《中国的思想问题》,三十一年十一月。 三,《中国文学上的两种思想》,三十二年四月。 四,《汉文学的前途》,同年七月。 其中一四两篇,所说也就是那一套,但题目称汉文学却颇有点特别,因为我在那时很看重汉文的政治作用,所以将这来代表中国文学。在《汉文学的前途》后边有一篇附记道: “民国廿九年冬曾写一文曰‘汉文学的传统’,现今所说大意亦仍相同,恐不能中青年读者之意,今说明一句,言论之新旧好歹不足道,实在只是以中国人立场说话耳。太平时代大家兴高采烈,多发为高论,只要于理为可,即于事未能亦并不妨,但不幸而值祸乱,则感想议论亦近平实,大抵以国家民族之安危为中心,遂多似老生常谈,亦是当然也。中国民族被称为一盘散沙,自他均无异辞,但民族间自有系维在,反不似欧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视之或无甚足取,唯乱后思之,却大可珍重。我们史书,明永乐定都北京,安之若故乡,数百年燕云旧俗了不为梗,又看报章杂志之纪事照相,东至宁古塔,西至乌鲁木齐,市街住宅种种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琐末事项有出于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览者不禁苦笑。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中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语言礼俗,如此而已。汉语汉字其来已远,近更有语体文,以汉字写国语,义务教育未普及,只等刊物自然流通的结果,现今青年以汉字写文章者,无论地理上距离间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却均相通,这一件小事实有很重大的意义。旧派的人叹息语体文流行,古文渐衰微了,新派又觉得还不够白话化方言化,也表示不满意,但据我看来,这在文学上正够适用,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上的成功,助成国民思想感情的连络与一致,我们固不必要表扬褒扬新文学运动之发起人,唯其成绩在民国政治上实较在文学上为尤大,不可不加以承认。以后有志于文学的人亦应认明此点,把握汉文学的统一性,对于民族与文学同样的有所尽,必先树立了民族文学的根基,乃可以东亚文学的一员而参加活动,此自明之事实也。关于文人自肃,亦属重要,唯苦口之言,取憎于人,且即不言而亦易知,故从略。七月二十日。” 这两篇关于汉文学的是我比较注重的文章,在三十三年十二月给一种期刊写的《十堂笔谈》里也重复提起,起头的两节便是汉字与国文。第三篇的两种思想,无非是将那民为贵与君为臣纲对立起来,构成一篇讲演,最有意思的乃是第二篇,即是《中国的思想问题》,因为我之所以得到那“反动老作家”的徽号,正因这篇文章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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