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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北大的南迁


  九一八以后东北整个沦陷,国民党政府既决定采用不抵抗主义,保存实力来打内战,于是日寇遂渐行蚕食,冀东一带成为战区,及至七七之变,遂进占平津了。国民党政府成竹在胸,军政机关早已撤离,值钱的文物亦已大部分运走了,所以剩下来的一着就是搬动这几个大学了。我所在的北京大学是最初迁到湖南长沙,后来又到了云南昆明,与清华大学组成了联合大学。北大专任的教职员本应该一同前去,但是也可以有例外,即是老或病,或家累重不能走的,也只得不去。

  我那时并不算怎么老,因为那年是五十三岁,但是系累太多,所以便归入不能走的一边。当时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开会的,因为那一年的旧日记散失了,所以无从查考,只记得第二次集会是廿六年(一九三七)十一月廿九日,在北池子一带的孟心史先生家里,孟先生已经卧病,不能起床,所以在他的客房里作这一次最后的聚谈,可是主人也就不能参加谈话了。随后北大决定将孟心史、马幼渔、冯汉叔和我四人算作北大留平教授,每月寄津贴费五十元来,在那一年的年底蒋校长还打一个电报给我,叫我保管在平校产,可是不到两个月工夫,孟心史终于病逝了。

  学校搬走了,个人留了下来,第一须得找得一个立足之处,最初想到的即是译书。这个须得去找文化基金的编译委员会,是由胡适之所主持,我们以前也已找过它好几回了,《现代小说译丛》和《现代日本小说集》,都是卖给它的,稿费是一千字五元,在那时候是不算很低了。民国廿一年(一九三二)夏天我还和它有一次交涉,将译成的《希腊拟曲》卖给它,其间因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价值已经提高为千字十元,我也沾了便宜,那一本小册子便得了四百块钱。当时我想在北京近郊买一块坟地,便是用这钱买得的,在西郊板井村,给我的次女若子下了葬,后来侄儿丰三,先母亡妻也都葬在那里。

  这是那一本书,使我那时学了预备翻译四福音书的,却并没有用过的希腊文,得有试用的机会,因而得到了这块坟地,是很可纪念的事。原本系海罗达思的拟曲七篇,后面又添上了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里类似拟曲的五篇,一总才只是十二篇,而且印本又是小字大本,所以更显得是戋戋小册了。因为是描写社会小景的,所以有地方不免大胆一点,为道学家们所不满意,容易成为问题。海罗达思拟曲的第六篇《昵谈》中便有些犯讳的地方,里边女客提出熟皮制成的红色的“抱朋”,许多西方学者都想讳饰,解作鞋帽或是带子,但是都与下文有了矛盾,实在乃是中国俗语所谓“角先生”,这我在译文中给保存下来了。后来在未发表的笔记中,有一则记之云:

  “往年译《希腊拟曲》,《昵谈》篇中有抱朋一语,曾问胡适之君,拟译作角先生,无违碍否,胡君笑诺,故书中如是写,而校对者以为是人名,在角字旁加了一直画,可发笑也。民间虽有此称,却不知所本,疑是从明角来,亦未见出处。后读《林兰香》小说,见第廿八回中说及此物,且有寄旅散人批注云:‘京师有朱姓者,丰其躯干,美其须髯,设肆于东安门之外而货春药焉,其角先生之制尤为工妙。闻买之者或老媪或幼尼,以钱之多寡分物之大小,以盒贮钱,置案头而去,俟主人措办毕,即自来取,不必更交一言也。’案此说亦曾经得之传闻,其见诸著录者殆止此一节乎。《林兰香》著书年月未详,余所见本题道光戊戌刊,然则至今亦总当是百年前事矣。友人蔡谷清君民国初年来北京,闻曾购得一枚,惜蔡君久已下世,无从问询矣。文人对于猥亵事物,不肯污笔墨,坐使有许多人生要事无从征考,至为可惜。寄旅散人以为游戏笔墨无妨稍纵,故偶一着笔,却是大有价值,后世学人皆当感激也。”

  因为这个因缘,我便去找编译委员会商量,其时胡适之当然已经不在北京了,会里的事由秘书关琪桐代理,关君原是北大出身,从前也有点认识,因此事情说妥了,每月交二万字,给费二百元,翻译的书由我自己酌量,我便决定了希腊人著的希腊神话。我老早就有译这书的意思,一九三四年曾经写过一篇,后来收在《夜读抄》里,便是介绍这阿波罗多洛斯所著的原名叫作“书库”的希腊神话,如今有机会来翻译它出来,这实在可以说塞翁失马的所得来的运气了。不记得从那年的几月里起头了,总之是已将原书本文译出,共有十万多字,在写注解以前又译了哈理孙女士的《希腊神话论》,和佛雷则的十五六篇研究,一共也有十万字左右,回过头来再写注解,才写到第二卷的起头,这工作又发生了停顿,因为编译委员会要搬到香港去了。我那些译稿因此想已连同搬去,它的行踪也就不可得而知了。

  但是我与希腊神话的因缘并不就此断绝了,在解放后我将《伊索寓言》译出之后,又从头来搞这神话的翻译,于一九五一年完成,原稿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只是因为纸张关系,尚未刊行。说起我与神话的因缘真是十二分的奇妙的。英国人劳斯所著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是学术与趣味结合的一册给少年人看的书,我于民国廿四年写过一篇介绍,后来收在《苦茶随笔》里头,原书则在一九四七年顷译出,其时浙江五中旧学生蒋志澄在正中书局当主任,由他的好意接受了,但是后来正中书局消灭,这部稿子也就不可问了。

  第二次的新译是一九四九年在北京起头的,它的名字第一次是“希腊的神与人”,第二次的却是“希腊的神与英雄”,这一回从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并且印了好几版,末了还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印行过一版,但是名字是改为“希腊神话故事”了。一部书先后翻译过两次,这在我是初次的经验,而且居然有了两次,又凑巧都是希腊神话,这如果不是表示它于我特别有缘,便是由于我的固执的,偏颇的对于希腊神话的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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