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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筠厂论竟陵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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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筠厂的名字恐怕除绍兴人外不大有人知道罢。见于著录的,商宝意编的《越风》卷九云: “陶及申,字式南,会稽人,明经。” 所选诗共四首。宋长白著《柳亭诗话》三十卷,首有陶序,题曰丁亥秋杪七十二老弟陶及申,据宋岸舫小传说,康熙乙未卒,年七十,然则是时长白当是六十二岁也。俞忠孙著《越殉义传》六卷,目录后记云: “《越殉义传》者,苹野陶亦鲁得之尊公筠厂丈口授也,甫成三十有二传,以瘵卒,丈发函恸哭,造耐园属为卒业。” 宣统中绍兴公报社印行越中文献辑存书,其第六种曰“筠厂文选”,共文九十五篇,虽是用有光纸铅印,多错字,文却颇可读,盖大都是所谓吴越间遗老尤放恣的一派,深为桐城派人所不喜者也。《文选》中《王载溪诗论序》末署云辛丑九月下浣里门八十六拙髦陶及申拭目拜手序,同年有《祭妇江氏文》,亦称八十六岁筠厂髦翁,又有《江氏妇小祥祭文》,可知其次年尚健在,时为康熙六十一年。筠厂有诸书抄读,自《春秋》四传以至《帝京景物略》,各有小引,名隽可喜,《文选》共录二十篇。寒斋藏有两种,一即《景物略钞读》,一为《钟伯敬集钞读》,《文选》中未著录。《景物略》抄本第一叶首行曰“菊径传书”,下曰“筠厂手录”,次行低一格曰“帝京景物略”,小注云百三十三叶,计原序目录及本文适如其数,前后各有引言一叶,与文选本又不同。文选本《帝京景物略钞引》云: “予少好读刘同人文,久而不能忘也。当时于奕正遣搜帝京遗闻,俾就熔铸,虽巷议街谈,悉化为玉屑矣,遂使有明三百年来气象直与镐京辟雍争辉,不至为西楼木叶山所掩也。或者疑其工于笔而不核于事,未免为博洽者所讥,是则不然。太史公好奇,少所割爱,纪传世家时相剌谬,然读者不以《汉书》之雅雅而弃《史记》之爽爽也,予亦安敢因近日驳正诸书而辍抄《景物略》哉。独惜其陪京一著甫绝笔而身殉虞渊,忠魂不昧,即使修文天上,能无抱恨于广陵散之歇响耶。” 抄本前引云: “天生才必有所以用其才,其用之也必有所以供其用。往读刘同人《春秋》制义,惊其下笔妙天下,既读《帝京景物略》,富艳峭拔,丛书中得未曾有,然后叹同人之才不独以制义显也。盖帝京自木叶山移都七百年于兹矣,用物取精既弘且硕,设无人焉起而表章之,抑或使小有才者格格不吐一词,不几使有明二百四十二年间与契丹蒙古同一(案以上七字原用墨涂过)黯淡无色耶。至若于奕正者,多其藏,厚其力,则又天生之以供同人之用者也。今问世者两刻,详略不同,章句字法亦多小异,合而订之,瑕瑜亦各不相掩,独其所采诗歌无绝佳者,概置不录。又闻同人著陪京略,属稿甫就而节义夺之,不知流落何所也,惜哉。庚午春正十八日识于东大池之太乙楼,及申式南氏。” 又后引云: “幼尝读刘同人《春秋》制义,辄叹其心力崛强,能助人神智。晚乃读《帝京景物略》,知其下笔妙天下,杂之汉魏丛书中,有其隽永,无其委琐,且雅雅也,事不无涉险怪,亦体势不得不然耳。友人许又文手录之而删其诗歌,余仍之也。刻本互有异同,瑕瑜各不相掩,余参之也。又文又为余言,同人著陪京略,尤精详,属稿未问世,不知流落何人,恨吾辈缘浅也,尚俟之哉。庚午春正十八日,陶及申式南题于东大池之太乙楼。” 后钤二印,白文曰陶及申印,朱文曰式南,引下朱文印一曰筠厂,又卷末白文印一曰会稽陶氏家传。字疑系筠厂手笔,庚午为康熙廿九年,时年五十五,此二引作于同一日,《文选》所收或是晚年改写本耶。删诗存文,便于刊刻诵读,亦是好事,乾隆时纪晓岚曾有一本行于世,唯纪氏妄以己意多所割截,不及筠厂本远矣。 《钟伯敬集钞》抄本首有小引二叶,传二叶,目录及本文共八十六叶,计抄诗百十一首,文四十八首,制义四首。小引云: “着着在事外,步步在人先,退庵评留侯语,即其所以作诗文法也。诗文大意在《诗归》一序,序大意在反于鳞,反于鳞未尝不佳,绝去痴肥凝重之态,一种天然妙趣,初不害其为轻弱也。但效颦者率多里中丑妇,至使美人失色,此与唐人强袭元白体而为元所嗤笑,齐己效韦苏州语为质而为韦所弃去,同一可鄙。余尝作七言拗体云,天下不敢唾王李,钟谭便是不犹人,甘心陷为轻薄子,大胆剥尽老头巾,万卷书看破琐琐,千金画唤出真真,却恨村妆无颜色,浣纱溪水污眉。及读退庵周伯孔问山亭潘稚恭诸诗序,又读与两弟并友夏诸君子书,然后信退庵真欲自成其为钟子,不愿人之效为钟子也。故凡后乎钟子而效之,与不能出乎钟子之选之外而读之者,皆非钟子所喜。如钟子者,除是前介袁石公,后参谭友夏,始乃相视一笑耳。至若袁不为钟所袭,而钟之隽永似逊于袁,钟不为谭所袭,而谭之简老稍胜于钟,要皆不足为钟病,钟亦不以之自病也。然而钟之诗文所以可读者在此,读钟之诗文所以不可不简者亦在此。鉴湖陶及申题。” 低一格有附识五行云: “先生尝言少时便喜读钟谭诗文,越十年而厌弃之,又越十年而抄其集。夫钟谭诗文自若也,读钟谭诗文者其厌其喜,其喜而厌,厌而不必不喜者,不可不自知其故,然其中有候焉,亦不可得而强也。曾不敏,未能读钟谭诗文,而心窃有味乎先生之言,因遂录先生所抄,且志言焉,以验后日学力何如。门人丁有曾敬书。” 下钤二印皆白文,一曰丁有曾印,一曰孔宗,文首朱文印一曰畬经。论理该是丁氏所抄,但字迹与《景物略钞》仿佛,小引前后亦共钤三印如前述,目录后有白文方印一曰陶子筠厂,然则似仍是陶氏物也。这里很凑巧,两种抄读所谈的均属于竟陵派,筠厂的意见又颇高明,尤使我感叹佩服。论《景物略》的话虽好也还普通,如纪晓岚便也见得到,关于钟伯敬的末后的一节真是精极,读了真能令人增进见识。王介锡的《明文百家萃》的谭友夏小传末引张宗子《石匮书》的话为定论,曰: “今人喜钟谭则诋王李,喜王李则诋钟谭,亦厌故喜新之习也。夫王李自成为王李,钟谭自成为钟谭,今之作者自成为今之作者,何必诋,何必不诋。” 陶庵的话固然说得很好,但还不及筠厂的深切著明,我正不禁如丁孔宗那样心窃有味乎先生之言了。 公安竟陵同样地反王李,不知怎地钟谭特别挨骂,虽然在今日似乎风向又转了,挨骂顶厉害的是袁石公,钟退庵居然漏出文网之外,这倒是很好的运气。但在明末清初却没有这样好,其最骂得厉害也最通行的例可以举出朱彝尊来。李莼客在同治十一年五月廿七日的日记(《越缦堂日记》第十六册)阅《明诗综》条下云: “即此后之公安竟陵,丛诃攒骂,谈者齿冷。竹垞于中郎虽稍平反,而其佳章秀句十不登一,伯敬友夏则全没其真,此尚成见之未融也。” 我曾说李君论文论学多有客气,但对于公安竟陵却是很有理解的,在日记中屡次选录中郎友夏的诗句,当否且别论,其意总可感。朱氏则如何呢,岂但成见未融,且看他的说法,可以知道丛诃攒骂之妙了。《静志居诗话》卷十七钟惺条下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唯诗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这一番话说得很可笑,正如根据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话,说因为音先哀以思了所以好端端的国就亡了,同样的不通,此正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的文学观之精义,可以收入“什么话” 里去者也。卷廿二李沂条下又云: “李沂,字子化,别字艾山。启祯间诗家多惑于竟陵流派,中州张瓠客暨弟凫客避寇侨居昭阳,每于宾坐论诗,有左袒竟陵者,至张目批其颊,是时艾山特欣然相接,故昭阳诗派不堕奸声,皆艾山导之也。” 杜荫棠辑《明人诗品》,卷二亦抄引此条,盖亦深表赞同也。谈诗亦是雅事,何至于此。张李二公挥拳奋斗于前,朱杜二公拍案叫绝于后,卫道可谓勇猛矣,若云谈艺则非所宜,诚恐未免为陶某乡曲一老儒所窃笑耳。“甘心陷为轻薄子,大胆剥尽老头巾。” 这十四字说尽钟谭,也说尽三袁以及此他一切文学革命者精神,褒贬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岁头上动土,既有此大胆,因流弊而落于浅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态度,朱竹垞辈不能领解原是当然,丛诃攒骂亦正无足怪也。陶筠厂却能知道而且又说明得恰好,可谓难得,我又于无意中能够听到这位乡先辈的高论,很是高兴,乐为传抄介绍,虽然或者有人说是乡曲之见亦未可知,我却以为无甚关系,只想多得一个人读他的议论,我也就多得一分满足了。 廿五年二月十二日,于北平苦茶庵。 补记 《柳亭诗话》卷四有怪鸟一则云: “温陵周吏部廷鑨家藏黄石斋一尺牍,末云,文不成文,武不成武,此之谓怪鸟,非惟怪之,而又呆甚。盖殉难前数日笔也。东崖黄景昉题二绝句于后。详见陶式南《笔猎》。” 又卷十一有雉朝飞一条云: “陶筠厂《笔猎》载雉朝飞一阕,云无名氏哀玉田黄贞烈而作,激昂顿挫,有鲍明远笔意。又无名氏《纺织行》哀俞孝烈,顾久也和吕林英《沙城曲》,皆可入采风之选,详本集。” 小注云: “筠厂石篑先生之裔,所著又有《四书考》,《纪元本末》,《耐久集》。” 案《筠厂文选》中《纪元本末》与《笔猎》皆有序,《笔猎序》署庚辰,盖六十五岁时也。无《四书考》而有《四书博征序》,疑是一书,又《耐久集》亦无序,只在为俞忠孙序《采隐集》中说及云: “余尝集当世诗古时文,名之曰‘耐久’。” 《文选》中有小传数篇均有致,忠孙之父鞠陵亦有传,后附宋长白诔辞,有句曰,爰顾陶许,惟汝允谐。小注云: “陶筠厂及申,许酿川尚质,暨予为耐园四友。” 即此可见其交情关系。俞鞠陵是王白岳的女婿,白岳亦是张宗子的好友,《琅嬛文集》及《梦寻》皆有序,其诗集名“硕薖集”,手稿本曾藏马隅卿先生处,后归北平图书馆,近闻已装箱南渡矣。 廿五年二月十七日记于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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