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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居存诗


  贺贻孙《水田居存诗》三卷,凡诗七百首,词四十四首,其友人李陈玉所选,有序,即梅道人也,卷首题同治庚午年新镌,似以前并未有刊本。卷二七律二首,题曰“戊戌僧装诗”,注云,“有序未录”。平景孙《国朝文棷题辞》卷一《水田居文集》项下云:

  “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

  诗序即说此事,惜不传。《僧装诗》第一首中一联云:

  “问腊应高灵隐坐,谈诗又喜浙江潮。”

  用骆宾王事。第二首中云:

  “佛汗几回增涕泣,经声一半是离骚。”

  洛阳平等寺佛汗雨兆尔朱之祸,盖不仅寻常离乱之感。这里令人想起同时的陈章侯来。《宝纶堂集》中有五古一首,题曰:

  “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剃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书以识怀。”

  情事相似,唯早十二年而已。毛西河有报周栎园书,述章侯遗事,有云:

  “又一诗期以某时过敝里,而以年暮故畏死先期来,其中云,老迟五十二年人。老迟者以甲申后更其名悔迟,故称老迟,非老莲之误也。”

  沈西雍《匏庐诗话》卷中乃有一则云:

  “唐刘驾弃妇词云,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老迟云者,谓垂老而迟暮也,陈章侯自号老迟,当取诸此。”

  此说未妥,悔迟乃明遗民的口气,与迟暮意不同,盖陈章侯贺子翼方密之屈翁山等人的出家都是同一的意思,章侯序中所谓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也。

  《水田居诗》卷二又有七律十二首存八,题曰“戏和梅道人歌馆惜艳诗”,有序云:

  “艳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词。金陵婉娘歌馆翘盼,以身奉人,道人惜之,偶尔赋赠,寄托规讽,别有指陈,索余次韵,遂尔效。言外索之,方知道人与余所咏者实非妇人也。”

  题序殊佳,唯不知此辈为何如人,岂亦牧斋梅村之流亚欤。诗亦有妙句,如云:

  “每恨情多到妾少,翻因夜短梦君长。”

  “偷筹有意嗔宜怒,掩袖无声笑近俳。”

  “单思一枕游仙梦,许嫁千番捣鬼词。”

  原注云:捣鬼谓诳词,单思谓痴想,皆娼家方语。案《开卷一笑》卷二有《金陵六院市语》一篇,此注可为补遗也。诸诗妙在只是歌馆惜艳,仿佛所咏者实只是妇人,别有讽刺的地方不大明了,我想这或者正是诗人用意处,盖惜妇人入歌馆原来已是贼出关门,若在其前还有点希望,以后就只好描写以身奉人的境况,说以寄规讽可,说以寄惆怅更可也。对于非妇人的委身歌馆也只同样的措词,不更作严刻的谴责,岂必由于诗人之温柔敦厚,殆亦以此为最好的作法耳。

  卷三中有《村谣》,三十二首存二十八,写民间疾苦,别出一种手法。有序云:

  “赤魃方殷,白额尤横,僻邑小民,何辜于天。不可咏也,伊可怀也。”

  陈章侯有《避乱诗》一百五十三首,其《作饭行》自叙有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

  诗末有二联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

  其词可谓严厉矣,所指却是明之义师,而出诸遗民之口,其事大可哀,若《村谣》中乃是记清之文武官吏虐民的事,情形不同,口气亦遂有异,今抄录数首于下:

  其八 保甲输钱役未宁,社仓旧籍索逃丁,奸胥倚仗先贤法,枉被穷檐骂考亭。

  其九 襁负相牵避远村,饥烟冉冉出柴门,桃源复苦桑麻税,何处仙家不断魂。

  其十 邻翁窜去又三年,空室长扃鸟乱喧,废圃无人邀我醉,桃花独自饱春烟。

  其十二 紫柰青梨税入城,名园斫遍为朱樱,官府不容栽果树,儿童何处打流莺。

  其十四 官司虽苛怨无言,但怨先人旧业存,羡杀东家家破后,催租夜半不惊魂。

  其十七 令箭频来小户诃,沿门遍发长官鹾,村儿不识将军贵,但怪虎牌斩字多。原注云:营将贩盐,和沙发卖。

  其十八 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 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凄尚有情,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 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犬吠烟中挨牒到,邻鸡飞上树头啼。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 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 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 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痧,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吧。

  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余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著者的见识,一半也因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

  此是好一则诗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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