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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关于这些琐事,本无记述的必要。但因为每天要搭院线电车往返,激动了我许多的情绪,也增加了我许多的知识,特别是对于日本女性发生了兴趣。我由水道桥坐车至代代木或新宿换车,再赴目白,沿途看见有不少的日本女学生上上落落。有时挤拥的时候,常触着她们的肩部和膝部。发香和粉香真是中人欲醉。不过有时也会有一阵硫化亚摩尼亚的萝菔臭冲了过来,大杀风景。但在下半天归途的车中,可以享受这种少女所特有的香气。有时乘电车的振动,故意扑身前去,准备给她叱一声也愿意。然而她的回答竟是嫣然的一笑。啊!像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如何得了哟!她们在车中交互地低声细语,也只有以旧式语“莺声燕语”来形容它了。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也是在这时候才实地的领略。我在广州住了二三年就不曾看见过有女学生。但在日本,只在这一段的高架电车中,那些美人的女学生已经像“过江名士”了。我不单在这时代认识了日本的女性美,(日本女子的态度举动似乎都受过人工的训练,而在体格上则极力保持着她的自然美。这点恰恰和中国的女子相反。中国女子的态度举动则过于奔放自然,太无拘束,结果失掉了女性所必具的“淑”的条件,而对于身体则加以束缚,如束胸禁止其自然的发展等是。)同时也震惊于日本女子教育和小学教育的发达。

  高架电车所经过之地,真是风景宜人,耐人鉴赏。特别是在四谷驿,穿过隧道以后,不论是晴天雨天,春夏秋冬,应各种时节,有各种不同的景色。

  其次在车中也常看见种种的有趣的社会现象。有的会叫人苦笑,有的会令人哭笑不得,有的又会使人流泪。社会现象似乎比广州复杂。广州是何等单调的、杀风景的城市啊!

  对于日本的女性,日本的风景,日本的都市社会现象,我觉得纵令无诗才加以吟咏,也应当用散文加以描写。于是我决意写我的笔记了。这是我的“篷岛×年”的起源。后来以其中的一部分改名为“艺术的泉源”。虽有一小部分采入我的初期的小说中了,但大部分则已散失。

  日本少女虽然可爱,但日本的男子则非常鄙俗。除极小的一部分外,中年以上的男子尽是拜金的“町人”,而青年以下的男儿则尽是未孵化的帝国主义者。日本的老妇人如何呢?她们结算下宿费时,一分一厘都不苟且,算盘工夫非常的熟达,她们尽是极端的功利主义的内助。但在日本人的全体中,也有一种共通性,即皆为工作而拚命。夜学校和日曜日学校之林立,这是表示什么呢?表示他们不单努力工作,同时也非常好学!

  坐在电车里我在一方面想效法日本学生之勤勉,取出教本或笔记来读,但又悲叹我书包内容的贫弱,终于未果。在另一方面,我又想向那些小燕儿般的女学生追求恋爱,但又因不能流畅地说日本话,也未便进行。听说同伴来日本的,也有几个居然姘识了日本女学生了,双飞双宿。那是何等令人羡慕啊!我当时便起了一个疑问,即:

  “生理上起了变化,岁数又满了二十周年的青年男女是否应当使他有条件地获得性的满足?”

  我的答案是不应当!因为青年在这时代正是努力于造成学问和锻炼身心的时代。但是在当时的我何以竟那样的矛盾!我在那时候的思想,真是可以说渐趋堕落,同时看见报纸上载有许多日本青年因求学不遂而自杀的,也曾暗暗地惭愧。

  天气渐热了,我又和蔡君在高田村鹑山,租了一所四叠半和六叠半的小房子。即是不住下宿,改住贷家了。从这个地方到同文书院去上课,也不甚远。我在这村间的旷场上,每天下课回来,便学驶脚车以疲劳我的身体,免得发生许多妄想和欲念。

  六月间我试去投考过第一高等的特别预科,以图侥幸的一中。日本不比中国,成绩的检查(体格在内)比较严格,我当然失败了。恰好在这时候,第二次革命勃发了,但和我之应考第一高等一样失败了。陈炯明给龙济光赶下台了。龙济光之所以能取胜,不外是有“袁头”的津贴。故我敢说,民国成立后的贪污之风,是袁世凯酿成的。直到现在,日益加长。所谓革命精神早消磨净尽了。袁世凯为个人的独裁而敢行其收买的贪污手段,遂致上行下效,风靡全国,至今日而益不堪收拾。故以袁世凯为民国之罪人,为独夫,决非过苛之论。但袁世凯今也成为古人了。今人对之,感慨将如何?

  蔡君说要回国去参加第二次革命,因为他是陆军小学的毕业生。他说,我们千辛万苦(蔡君在广东光复时,当过炸弹队。)造成的中华民国,怎可容“袁头”瞎闹。袁世凯懂得什么?只知道用金钱收买政策。蔡君并没有预料着这个金钱政策,正是在中国最有效的政策。

  蔡君走后,我们便解散了贷家。我也想利用暑假回家去看看父亲和老祖母,可怜我在那时,每月官费用得精光,还亏空了许多。幸喜友人的担保,在经理处多预支一个月的官费,才回到家里来。即在七月初旬,我的官费已经预支到八月了。并且听说最后几月广东并无款汇来,接着又听见陈炯明和钟荣光的出奔,我当时便自觉着我们的官费一定有被取消的一天了。

  “一年来太不努力了!和自己同榜的,不是半数以上考进了一高和高工么?”

  自己常暗自惭愧,很想不再回东京去了。在家中住了一个多月,觉得自己是一个最不中用的人。在省城念书时,是一个成绩最优的学生,但到日本去,便落伍了。听着父亲催促我动身,我心里更加痛苦。父亲到底是有经验的人,他说:领着官费不读书,是不对的。第二,没有考进正式学校,更应当早回日本去努力预备。我说,早稻田或明治的专门部只消三年就可毕业,也比较容易进去,进学是无问题的。父亲也希望我能早日出来社会服务,所以给我骗了。我当时也因有官费可领,竟有那样不长进的求学思想。

  十月中旬,又回到日本来了。到经理处去一问,仍旧有官费可领,真是喜出望外,我在途中,只担心着官费会被革掉呢。

  渐次和梅县的先进——进官立学校的——认识了。他们问我志望进那一家学校?我说早稻田或明治的专门部。他们又问,我想这样快毕业回去做什么?我说想做法官或县长。引得他们都笑了。他们对我说,我岁数那样小,并且有官费可利用,应当好好的用功,再考第一高等,进帝国大学。我想,帝国大学?那不容易吧!对于这个日本的最高学府,我真有些望洋兴叹,半点进取的勇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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