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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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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省城无日不在风声鹤唳之中。今天说,革命党于一二日内,就要暴动了,明天又说,张鸣岐早有准备,实行屠杀。城内的商业就因此忽然萧条起来。吃过晚饭七八点钟的时分,在街路上便冷落得没有几个行人。 我访了几个同学,都遇不着。问公寓的老板或看祠堂的人,(当时学生不是住公寓便是租住祠堂,)才知道他们有的回乡里去了,有的搬到城外去住了。这些消息更加使我发生了恐慌。 武昌起义的消息也传到了羊城。住在城里的人们,更加惴惴然地不安。出城入城也须要搜身了。我和两个堂兄弟决意搬到靖海门外的嘉属会馆去住。幸喜学堂当局发给了证明书给我们,证明我们是该学堂的学员,并非革命党。所以我带着一个被包、一只箱子便安然无事地出了城。 又过了两天,听说各学堂所发的证明书也不发生效力了。因为发觉了几个革命青年都持有学堂证明书。这证明不是革命党伪造的证明书,便是学生们和革命党有联络。 在这时候,风声更紧。但我仍然从城外走向城里去上课。我穿的是高警制服,戴的是高警制帽,后头部依然垂着辫子。这个怪样子到现在回忆起来,自己也还要失笑。 那个同级的堂兄弟骂我是“板獭”(蠢才之意),并且恐吓我,万一有事变,围在城里就糟糕了。我听见果然担心了。并且看见上课的同学实在是寥寥无几。但是教务长谭先生仍是在天天出布告教打安神针。他布告着说,能不请假者,到学期终,记大功一次。 有一天,我仍然走向五仙门来,看见城门关起来了,只留一道可以通行人的空隙,让人出进,并且是出城的多而进城的少。从城里出来的人大多数都挟有包袱,像逃亡的一样。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知道形势十分严重了,忙折回头。第二天我也跟着几个同寓的人躲到香港去了。现在想来这是多此一举的。因为在当时,我们是久享太平的百姓,不单没有听炮声的经验,而对于战争的想象也非常地错误,小的时候常听祖父母说长毛的故事。他们都说长毛乱杀人。但他们并没有目击过长毛杀人。我们在这时候,也只当是天下将大乱了,不问是官兵或是革命党,开战之后,我们一定遭殃吧。故当时逃奔香港的非常之多。 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星期,才听见省垣安然无事地反正了。 初到香港,映在我们眼帘里的,有一个新奇的现象,就是一般商人,十中八九都剪了辫子。有些人,看见我们垂着辫发从省城落来,因加以诽笑的。他们都相信,清廷是寿终正寝了。住了一二天之后,碰见了好些同学和同乡,比我们先落香港来的,也都剪了辫发,有的剪光头,有的留些长发剪文装。(当时称分发为文装。)到后来,我也跟他们在一家理发店把追随我十余年的毛辫子一无爱惜地剪断了。我是剪文装,——周围是短发,中间留一丛长发,把它按三七的比例分开来。 听见省城平静无事地光复了,我们又搭省渡赶回省城来。当轮船沿着长堤驶入珠江里来时,在蒙昧的晨光中望见水师提督的门首已经卸下了黄龙旗,改挂革命旗了。(即今日之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但是一登岸,又令我们失望了。在平时是熙熙攘攘有不少行人和车子往来的长堤马路,但在今天除相隔二三十步有一二名穿黄色军服,荷来复枪的滇军(龙济光部下)以外,景象差不多可以说是等于塞外的沙漠了。 我们叫了挑夫,把行李挑回嘉属会馆来。我跟在行李后面走,当时我真担心那些兵士会来检查,或竟押收我的行李。但是他们对于我们,像没有看见的一样。他们的神气,及今想起来,有些像在上海常看见的印度兵。在一方面,可以批评他们是诚实的模范兵,在另一方面,又可以批评他们是神经迟钝。 回到省城来后,觉得公安秩序不及从前好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是因为在新旧势力之间,还没有获得调和的缘故。革命政府因怯于龙济光和李准的实力,(其实是不值一击的,)不惜委曲求全,和张鸣岐、龙济光、李准妥协。只要他们决意反对清廷,则广东政局仍有请他们维持的意思,不过张、龙、李都是清廷的受恩深重的忠臣,对革命政府,只是虚与敷衍,一睹有机可乘,便图复辟。因有这种种的关系,不能固定中心势力,所以省城人心仍然是非常浮动。 到后来,决定了胡汉民为广东都督了。人民似乎稍为安定了些,但是仍缺实力以对付龙、李等之封建的力量。在当时,拥有最多民军——即当时的革命军,亦是民众力量,与旧势力相对峙的,——的人便是尚滞留惠州的陈炯明。于是大家欢迎了这位新革命英雄入广州来。故在革命初年,广东的光复只是便宜了陈炯明。不过他能在广东称霸数年,当然也有他的长处吧。 陈炯明来广州主持军政后,龙、李的旧势力虽然减削了,但招募民军的风气却极其旺盛。凡略与革命有关系的人物都投机地招募乡间穷人编为民军。这一部说是“得”字营,那一部又自称“胜”字营,自居营长,自委连排长,然后造册向都督府请饷。结果在革命军——民军里面,自身发生矛盾了。陈炯明之枪毙石锦泉及追击王和顺,即是民军内部之冲突。王和顺譬如项羽,陈炯明则如刘邦了。成则为王。假定当日王和顺战胜了陈炯明,王和顺也可得革命政府之承认,而变为正统派吧。故知斗力之外尚需斗智。实力相等时,智便是决定胜负的契机。陈炯明的策士多于王和顺的。陈炯明能把捉着经济的力量。(例如与财阀资本家联络及敷衍。)陈炯明能攫新军为自己的群众。战胜了王和顺之后,他更加获得了省会民众的信仰和拥戴。 胡汉民终于和陈炯明冲突而离开了广州。陈炯民便统一广东了。 § 四 初进高警时的校长姓方名表,湖南人,在三月廿九以后,便辞了职。他是否同盟会中人,不得而知。不过,在三月廿九日以后,广州有一家的报纸嘲笑他怕死,把家眷预先迁入沙面租界里。由这点推测,他或许和革命党人有什么联络也难说。还有一位教授英文和算术的教员罗刚,字君毅,听他平日的口气,似是一个革命的青年,也于三月廿九日之后辞职走了。我们是很思念这位教员的。他还在校的时候,不赞成我进这个腐败的学校。他说,我对于英文、数学都学得来,何不到上海去进中国公学。假如我有意时他可以为我写介绍信。我问他,中国公学每年需要多少用费,他说,有二百元的大洋就够了。我便告诉他,我没有这个力量。他只叹了口气,说可惜了,并劝我要努力于英文并继续习代数和几何学。他告诉了我许多求学的方法。态度也很诚恳。故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有先见之明。在那时代,他决定了我的头脑是理科的。 他走了后,英文由一个福建闽侯人,香港皇仁书院毕业生代授。他还兼任广九铁路工程处的翻译。这位林(?)先生检查了我的英文程度后,也表示不赞成我以十七八岁的青年而进这间无生气的官僚的学校。他劝我到香港进皇仁书院专攻英文。但也是用费太贵了。我告诉了他我的家计不容许我进那家英文专校。 “每年有一百五六十元就够了。毕业出来,在洋人处办事,比当小巡官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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