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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冗员的生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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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L来访C不是完全无目的,他是来向C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把他的同乡并且是同学的程君送回国去。 近L君的学校有家成衣铺。成衣铺的主人姓吉江,他的女人名叫文子,两夫妻之外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儿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女儿的名叫绫英,儿子的名叫小虎仔。绫英有位同学嫁了一个早稻田大学出身的中国参议院议员,到中国去了。绫英和她的同学常在通信,她的同学来信说,她到中国去如何的幸福,如何的快乐。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的丈夫如何的爱她,如何的温柔,并不像日本男子那末粗暴。她的同学又来信说,中国的建筑物如何的堂皇,如何的高大,不像日本木造的,草盖的矮那末讨厌。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在支那的首善之区,天天都驾着马车汽车到公园酒楼去玩。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是无产阶级的平民,一来支那就可以跟着丈夫荣贵起来,能够和日本的高官大爵贵族华族交游。她的同学最后来信劝她千万莫嫁日本人,要嫁支那人。 绫英给她的同学灌了两杯鸩毒的酒,每天只昏昏沉沉的在描想支那的空中楼阁。嗣后她常在高等学校前徘徊着,想钓一位留学生去和她凑对。摇摇摆摆来上钩的就是L君的同乡同学程君。 绫英叫程群要继续着用功,准备来年再考第二间官费学校。程君说那里还有心思考官费。绫英说不考官费也使得,等她加了工资后,再送程君进明治大学去插班,一年可收三年的功效。 程君顾着绫英就不顾学校了。程君今年暑假的下第,是第二次了。照留学生管理章程,同一年级不准连续三年,至多读两年,就升级。程君的官费因此就取消掉了。 程君觉得绫英对自己一天一天的疏远,绫英也觉得程君近来的脾气变坏了,两人中间像给一重烟雾遮蔽着,彼此看不清白了。绫英的妈妈文子不时走过来。在三张席的房子里,你看我,我看她,她看你,各人都不能把自己想要说的说出来。文子像有话对绫英说,注视了绫英一刻,又翻转头来望望程君,这时候程君很自重,站起来说,要到神田去会朋友,一个人跑出来。 程君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慎重精细,只有对女人有一件事,他不能够把住他的慎重精细的主义到底。程君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更能够叫绫英相信她的同学说的,中国人比日本人温柔多情。 程君住在吉江家里拿不出钱来,吉江夫妻渐讨厌他起来了。绫英说程君的落第是她害了他,她便在A区的贫民窟里找了一间三张席的房子,把程君的行李搬过去,一同住下。绫英每天到一间烟草制造房里去当女工,每天可以赚四五角钱的工钱,买米回来煮稀饭分着吃。程君没有尝过这种贫苦家庭的滋味的,每晚上对着像鬼火一样的洋灯垂泪。可怜他们一个月六角钱的五烛电灯都点不起。 不知绫英在什么地方借到了五块多钱,据绫英说是向一位做糕饼店生意的表姊那边借来的。她把这五块钱给程君要他到明治大学去报名入学,因为明治大学只要有钱,随时准中国人进去的。程君第二天出去,买了好些鱼肉回来,因为他吃稀饭吃得太久了;胃袋像枯燥得很,脂肪分要求得利害。绫英嗣后每晚都出去,要九、十点钟才得回来,家计倒比较从容了,但程君总有点不愿意绫英出去。绫英说她在家里,程君不肯用功,只管抱着要她求接吻,所以她出去让程君一个人在家里用功。 “要离开不是离开?离开算了!”程君并不是忍心把绫英撇下,不过他是卑怯,怕负担重重的责任。 “虽然有话说,但是你不喜欢听的,也是我不愿意听的,你又何必定要我说出来!”绫英在哀恳。 “没有什么。”绫英跑过来坐在程君面前,笑着劝慰程君。 “撒谎!坐了一天没有说什么,难道是哑巴么?”程君的怒焰和饥焰随肚子里一齐发出来。 “快说来!不说我别有打算!” “妈……就是希望你说的话能够实现,她望我们俩离开!”绫英伏在席上哀哭着,“我……我们中间的……那……,妈还不知道!” “你母亲今天对你说什么话?快告诉我!”程君那晚上跑回来,不见绫英在家,一个人参禅一样的坐着等了一点多钟,才见绫英进来;禁不住气愤愤的问。 “啊!啊!啊!你变了……心!……我……”绫英再说不下去,她知道她半年的苦心要归水泡了。“我一个不要紧,那个——虽然不敢预先断定一定养得活——怎么样处置呢!?” 六 绫英近这两个月身体失了常态,近这几天心头时常作恶,吃下去东西都吐出来,身体渐渐的瘦削。她心里很担忧,怕再过几个月身体就不能到烟草局去做工,那时候的生活如何过得去!程君知道他的怀疑竟成了事实,他弃绫英之心愈坚决了。 绫英怕几个月后不能到工场去干活,想预节点款,她觉得有些对不住程君;但她精神上确非常的洁白,她爱程君的心一点没有变,不单没有变,还更加热烈! 过了四十多分钟,馆主妇用一个朱漆的托盘端了一碗肉丝面和两碗净水面上来。程君连说了几句多谢,龙吞宝一个样子,没到一分钟光景,把三碗面吃得精光,连碗边上染着几片葱叶都用舌尖舐过来吃。C看着几乎掉下泪了。 过了两个多月,一天晚上北风刮得非常利害,有一个客跑到C寓里来,把C吓了一跳。 程君还说了许多后悔的话,也说以后要如何努力。两个人吃了几盅热茶之后,沉默了一会。 程君的回国是他的同乡们劝他的。同乡三四十个人每人捐了两块钱给他,他说这几天内就买船票回去。 程君在日本——留学生社会里,身上像烙了印是绫英的丈夫了,他知道不能用硬法弃绫英母子,他只好用软法了。他对绫英说,像这样的状态——像两个猴儿打架,彼此不放手,在山顶上滚来滚去,终久要滚进山溪里面去的状态,他在日本住实在无了日。他又对绫英说,不如让他回国去,去看看机会,也得看风驶船活动活动。他又对绫英说,他能够筹得银到手,他就卷土重来,再来日本定购大学毕业文凭。他又对绫英说,若筹款不到手,他就向政界方面活动,谋个顾问或参谋做做,因为中国现在政局用人不要什么学问,只要头会钻,口会吹,手会拍。他又对绫英说,他的几件行李——几箱烂书和几件衣服——暂存在这边。他又对绫英说,若他觅到了差事,不再回日本,就会寄旅费来接绫英回去。他不把几件烂行李带回去,骗倒了绫英。 天气很冰,程君身上没有外套,也没有斗篷,坐着打抖。幸得C房里烧了炭,叫他向火钵靠近些。程君两耳很红肿,双颊也冻得不红不紫,他像感受了热,脸上发痒,双手覆在面上轻轻的摩擦过了一刻,他双手托着下颚,不转睛望着火钵中的火。 “那算什么样子?”C止住他。 “真对不起了,真对不起了!”C早跑下楼去了,程君一个人还在说“对不起”。 “现在住什么地方?” “没有到那间学校上课去?” “很对不起,搅扰你了。”程君比平时十二分的谦恭,跪下去磕头。 “吃面不好么?我叫馆主妇买去。” “只自己在家里准备考学校的功课。” “你吃了饭没有?你像还没有吃晚饭。”C听见程君肚子里咭噜的响了几阵。 “你不是回国去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呢?”C惊疑得很。 “住在市外的T村××番地S馆。我本来要回去!恰好那时候接到南洋的兄弟来了封信,说马上就兑钱来给我。我想来年二月间考了那几间官费学校再回去,相差不过四个多月,所以我就在S馆住下了。” “不,不要紧……我吃过了。”程君挨着饿很客气的说。他不单没有吃饭,并且还空着肚子跑了许多路。 “不要客气,客气是自己吃亏。”C用日本话说。 “C君不是在外面吃饭么?”程君知道C的寓里要不到饭吃的。 C和L和他的同学同乡都以为程君早回国去了。 “真对不住了!真对不住了!累你多花钱了!今晚上的面很顶力,比什么还要好吃。”怕系面汤的蒸汽,把程君两道鼻水蒸出来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片又皱又黑,毛松松的纸,向鼻门上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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