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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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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她虽然恨筱桥五郎入骨,但过了两个多月,她觉得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非找筱桥五郎不可。 她渐觉一个人的生活,太过于单调寂寥。有一天晚上,月色还是和前两个月在监督家里露台上那晚的月色一样,她一个人冒着晚露出去散步。她在监督的露台下经过,她忽然听见一阵喧笑。随后又听见监督和他的夫人的乐具演奏,随后又听见许多男和女的谈笑声,筱桥的声浪——像破锣一样的声浪,也混在里头。她觉得这些声浪没有一种不是讥诮她的,没有一种不是揶揄她的,她听得哭了,她双手掩着脸,急急的跑回寓里去。 筱桥五郎对监督不能不保持他的信用,马上答应和秋儿同居,但他早已不像从前热爱秋儿了。 秋儿悲不可抑,但她极力的忍耐着,勉强笑颜去答应夫人。 她静静的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的跑到监督夫人家里去。 他们同居了两三个月,公司本部要调筱桥到大阪支工场去。秋儿要同行,筱桥不答应,说他到大阪找定了地方,再来接她。他给了她几十块钱,叫她暂回日本西海岸S村去。 “秋姑娘好一阵风把你送来了?” “夫人!你从前劝我的话,我现在决意答应他了。夫人可以代我告诉他?” 秋儿回到S村里,有点钱在身边,她的继父老牧师待她还不错,到后来秋儿的私蓄渐减,老牧师对待她,也渐渐变了。筱桥去了一个月不见一封信来,她去信催他,也不见答复。 九 做母亲的受悲痛的刺激过度,胎儿也不能发育,她流产了。她经了这样伤心的痛苦,觉得她应受的罚已经够了,她的责任也轻了,她渐渐的忘记有筱桥五郎这个人了。 秋儿从前是看金钱比她的身子轻,现在她觉得金钱比她的身子重了,肉体的受蹂躏事小,精神的受虐待事大,所以秋儿牺牲她的身子,去博金钱,来解除精神上的虐待。 秋儿到底赋有点“从一而终”的遗传性,她受了筱桥五郎的污辱,不但不图雪耻,还想将错就错去成全“从一而终”的美德。到了现在,她绝望了。她在这旅馆服役期内,她身边的男子,和从前筱桥身边的女工要同数样多了。不单她自己愿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也默认她做这种卖身生活,多挣几个酒钱给他。 照国籍法讲起来,她本是中国人,她亡父的故乡,是岭南严冬不见雪的地方,她在日本列岛西南部一个孤岛上生长,她十四岁上跟她妈妈来这雪深二三尺的S海岸求生活,后来她又漂泊到东京去,向一班残酷无情的人讨饭吃。但她所历旅途之苦,赶不上她所受精神上之苦百分之一。她此刻遇见了H。H对她说,他能够洗去她从前一切的耻辱。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安慰她将来的悲寂。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带她回她亡父的故乡去。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像她离开日本列岛一样的,带她离开她现在所处的精神上的悲境。她半信半疑的,对他的要求,还没有肯定过答复。她只问他一句: 她流产后静养一个月就进这S海岸第一家旅馆招待旅客了。 今年暑假有一个姓H的中国留学生,避暑到这S海岸,在她的旅馆里住了一个月,她为这位中国留学生抛弃了仇视中国人主义,——因为她当中国人个个都像她寿山哥哥一样——渐渐的思慕起来她亡父的祖国! “我能够回中国去?我真欢喜不尽!” 十 赤热的火球渐渐的沉没在远山后面,H忙把面西的一扇纸屏打开,放点儿凉风进来。秋儿也放下端进来的膳具,忙跑过去替他把挂在檐前的纱帘卷起。他回到房里,盘腿在一张蒲团上坐下。秋儿跪在他旁边,把膳具在他面前摆开,盛了一碗饭,放在一个黑漆茶盘上,送过来给他吃。 “秋姊儿……” 这几句问答,像专对秋儿的弱点下了一个刺激,她忙低下头去。她觉得她所遇见过的男子,要算H最诚恳,最不会用能得女人喜欢的饰词,去称赞她,阿谀她,H也将饭碗搁下,偏着头望纸屏外的黄昏景色,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筷子的手,按在右颊上,手拐却在膝盖上支着。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刻。H回过脸来,微微的叹了口气,秋儿的心给H这一叹羁绊着,对H的要求,再没有勇气去拒绝了。 “秋姊儿!你真的想精神的把我杀死么?” “秋姊儿……” “有空怎么呢?” “我就是不会花言巧语,所以秋姊儿不……” “学校的寄宿舍,我再不愿意住了,下宿馆子生活我也厌了。这两年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无论迁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地方安置我的心。现在我找到能够看护我的心,安慰我的心的人了。秋姊儿!你不要使我失望,不要叫我亡魂失魄的,一个人回东京去!” “你要我再到东京去做什么呢?” “今晚上九点多钟你有空么?” “不高兴和我交际。” “不要脸的!花言巧语,谁会信你!”秋儿也笑了。 “不快点儿吃么?姊儿姊儿的叫什么!快点儿吃哟!我还要侍候几个客吃饭呢!”秋儿回过脸来,半笑半恼的,向着他发嗔,他倒笑了。 “不……不……什么?”秋儿正色的问。 “……”秋儿并不望他,背过脸去。一手按在一个小饭桶盖上,一手按着一张新闻纸,翻看衣服首饰店的广告。 “我们今晚上,到海边六角茅亭里,慢慢的商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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