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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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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经迟了。同时她听见梅苓对那个女子说, “玛丽!你在这里舒服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枪声便响了。等到丽君走到梅苓的面前抱着他的身体时,那个玛丽已经倒在椅子脚下了。 “梅苓!” 丽君痛哭着叫他。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看见梅苓双睛不转瞬地注视她,她反转有点害怕起来了, “你……你,是……哪一个?” 他颤声地字句断续不定地问。 “我是丽君!我对不住你了!我更对不住我的小孩子!” 她在痛哭。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陈硕士的存在了。其实陈硕士看见梅苓拔出手枪来时,早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楼下去了。 “你是丽……君……么!的确,你害了我,也害了可爱的小孩子们啊!你此刻出来已经迟了!你不知道我们父子四人是如何地思念你啊!此刻已经迟了!阿三死了!阿大阿二也快要死了,我也变成一个杀人的凶手了!” “我也一样地思念你们。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好象有什么鬼神在驱着我离开你们,不离开你们,就不能消气般的。此刻我后悔了!我们可以恢复从前的家庭么?” 她仍在痛哭。 “丽君!已经迟了!” 又是一响的枪声。梅苓也倒在地面上了。 “梅苓!梅苓!” 她伏在梅苓的身上,痛哭着喊他。 “梅苓!你为什么要死哟?” 她紧搂着他,在他的唇上吻了几吻,感着他的体温还没有完全冷息。她想赶快去叫医生来。忽然看见梅苓的苍白的双唇在微动,她忙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阿大,阿二,患了伤寒,在赤十字……” 以后便听不清楚了。几个巡捕走上来了。他们在检查伤口和多端地盘问丽君。丽君恨极了。 “你们且慢问闲事,先要救人!快送他们到病院里去吧!” 这时候陈硕士给一个巡捕拉着走上楼上来了。他看见丽君虽然流着泪,但还是威风凛凛地在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们辩驳。 “丽君,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的,不要连累及我啊。” 陈硕士在哭丧着脸对她说。 “你这一班博士硕士们真是全无廉耻,只顾利用贫苦的平民图你们自身的享乐,平民的痛苦是一点不管的。社会上要你这班人来干啥的!” 丽君在叱骂陈硕士了。 “丽君,何必这样生气来骂我。他俩死了,我们恰恰好,可以结婚哟。” “你们就是这样地风来随风雨来随雨的投机的博士硕士啊!” 丽君到第二天下午由巡捕房出来后,忙赶到赤十字会病院来。一间窗口朝西的小病室里,有两张小小的铁床。铁床上敷的也是极粗陋的毡褥。一张床上睡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兄弟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啊!阿大!啊!阿二!你们不认得你的母亲了么?” 丽君虽然哭着喊,但是他们兄弟只微微地睁了睁眼睛,又睡回去了。她想去抱他们,但给医生阻着了。她看见两个小孩子的嘴唇都枯干得转变黑色了。 据医生说,小孩子患伤寒本来容易医治的。阿大,阿二因为患病之后,还在外面露天睡觉,兼之多吃了不消化的东西,所以把病势增重了。恐怕没有希望了。 丽君因为这间小病室太热了,主张搬到楼上的头等房去。 “头等房一天要十元的住院费。” 看护妇从旁告诉她。 “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搬!” 她说着从手提夹里取出一束钞票来,交给那个看护妇。他们看见丽君的服饰,便也不敢轻视了。忙准备为两个小孩子换凉爽些的宽敝的病室。 “妈——!” 丽君听见阿大声音低微地在叫“妈”,她想,这一定是指那个名叫玛丽的女子了。丽君忙走到阿大床前,把脸凑近他。 “阿大,你的妈妈在这里哟!在你的枕头边哟!你在痛恨你的妈妈吧。无情的硬心的妈妈害了你们了!一别两年余,你还认得你的妈妈么?这两年余来,妈妈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是妈妈的心是常常跟着你们哟!阿大!你……去不……得……你……如要去,让……妈妈……跟……你……一路……去……吧!” 她哀哭着诉说。她象不管阿大听得见听不见,只想藉这样的哀诉,减少她心头的痛苦。她的眼泪滴在阿大的眼睑上了。他睁开了眼睛,又叫了一声, “妈妈!” 她看见他的眼底全部都起满了赤沙。 “你认得你的亲妈妈么?” 她再呜咽着问阿大。 “你不是我的妈妈,走开去!” 阿大发躁地怒号。 经两年余之久,他们的小小的脑中早没有他们的生母的印象了。假如有时,也只是恨的印象吧。 她此刻才知道人生的最大痛苦就是对儿女没有尽抚育的责任,害儿女早殇,临死时仍得不到儿女恕他们的罪过啊。 “阿大,我是你的妈妈哟!” 但是阿大仍然闭上了眼睛,再不理她了。 夜深了,病室里除了丽君的呜咽之音外,象死一样的沉寂。她望着两个气息奄奄的幼儿,忽然想起Singing Fool的Sonny boy的歌儿来了。她低念了一会,唱至 ……Let me hold you nearer, One thing makes you dearer: You've your mother's eyes,…… …… You're sent from Heaven, And I know Your worth,…… The angels grew lonely, Took you'cause they're lonely, Now I'm lonely too! 虽在午夜时分,她也痛哭起来了。 阿大阿二的病终于无法挽回了。看着他们小兄弟死了后,她象被宣告了死刑的囚犯,反转不象他们小兄弟未死前那样悲痛了。 八月八日的立秋日,她痛哭着送了两口小棺木到西郊埋葬了后,她也准备结束她的生命了。 她有一封遗书,在一家报端上发表了,是在距阿大阿二死后的六天。 关心我的朋友们,你们要承认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女性!不过我的穷凶极恶,并不是我对父母之不孝,对丈夫之不贞,而是对儿女们没有充分尽为母亲的责任,结果杀害了他们。简单地说,我是害了三条小生命的杀人犯!他们终不能恕宥我的罪恶而弃我死了。现在我以为可以赎我的罪过的,只是从他们于地下!我有些积蓄,希望你们替我分赠给处境和我的儿女相同的小朋友们,在中国实在不少如丧家小犬,不得父母的抚养,——这本是他们应要求的权利,——受饥寒病疾的苦缠而淹没的小孩子们。最后叮嘱你们一句,我死之后,要把我的尸体葬在我的小孩儿的坟墓旁边…… 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早,脱稿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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